像只被惊扰的小鹿,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你,教你抓心挠肝,呵斥不得,只能小心翼翼地护着,爱若珍宝。
他不信锦笙真的一点儿都不想他。更不会相信锦笙一点儿都不愿意看见他。
或许在方才她小心翼翼推窗要偷看他之前,他还有点儿相信,如今他却一点儿都不会相信了。
君漓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跑掉的小鹿锦笙把自己埋进被褥中,捂住脸缩成一团。倘若太子爷还在楼下,那她方才想要偷窥的动作岂非被他一览无余?倘若他不在楼下,那自己推窗时踌躇再三的模样未免太尴尬太傻?
锦笙的脸红成了要熟透的虾仁儿,一时间又气又恼,窘迫不已。
她果断地起身,吹灭了房中的烛火,大被朝天一蒙,闭上眼想要睡去。
可记挂着楼下或许还站着一人,她如何也睡不着。
幼时她读毛诗,读到“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时不解其意,长大些后师傅教了意思,她自以为懂了,能用常言解释得一字不差。
如今她才晓得,所有情诗情词,苦恨相思都是不能用言语尽叙的,而那些诉尽衷肠的诗词如何也不能表达诗人彼时翻来覆去的煎熬之心。
为什么情爱中的人,总是喜欢作践自己呢?
师傅没有教导她的那些东西,都神秘得让她发狂。
锦笙默默掀开被子,木然地静坐了会儿,赤着足走到茶桌边喝水,那茶水冰凉,让她的脑子和心肺都静了不少,饶是这样,她还是痴痴地望着窗口,撑起自己的下颚,借助清冷的月光默然瞧着。
就这样罢。倘若你在楼下,那你一夜不睡,我也一夜不睡,就这样抵平了,谁也不欠谁。倘若你不在楼下,那我一夜不睡,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无关。
屋内烛火灭的那一刹那,君漓的心也跟着凉了一大半。
他连着三夜未眠,心神俱疲,烛火尚且明着时,他的眸中还盈满希冀,待烛火熄灭时,他眼底只剩下血丝,一丝勾缠着一丝,织起一片迷惘的情网。
吹了一夜冷风,他的身体已逐渐支撑不住,马车接他去上朝时,他鲜少地咳嗽起来,但此时也顾不上休憩,只能倚着车壁小睡一会儿。
天亮时,锦笙发现自己还是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约莫是睡的姿势不恰当,醒来时脖颈有些疼,她一边揉捏,一边往窗边走去,不知怎么地,似乎睡得太久,忘记了自己昨晚有多犹豫踌躇,抬手间果断推开了。
推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蓦地揪住,提得高高地,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楼下根本空无一人,街道上也只有寥寥几个小贩晨起摆摊,她那颗吊得高高的心又跌落下去,神情有些复杂。
有时候人真的很奇怪,明明嘴上说着不想见,在真的见不到的时候,心里又难受得厉害。明明心里想着要离开,却也确实逼不了自己那般果决。说到底,还是需要时间来冲淡一切。
倚着窗,锦笙想起昨日顾勰说的,今夜曲湖边也有烟火,比太湖楼放的烟火还要盛大,想来彼时人多眼杂……是个动手的好时机。
酉时过后,曲湖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顾勰和她约好游湖,两人在拥挤的河道边散步,顾勰上蹿下跳,兴奋异常地同他讲自己如今官拜五品,在御史台跟着做事,今日去了一趟御史台除了看见江陵那个老头儿让他颇为糟心之外别的都不错云云。
他每说一句话就停下来看看锦笙,等着她回应,锦笙心里捏着事,随时都在注意紫玉楼那方的动静,心里也估测着时间,因此顾勰这边她只大致听了一耳朵,颇不走心地笑笑以作回应。
顾勰把脸一拉,伸出手肘撞她的胳膊,待她回神看过来时,才极其不高兴地挑眉道,“诶,除了我家里人知道这些事之外,别的我都没告诉,我当官之后第一个跑来告诉你,你居然就这副表情?说好和我一起游湖,你若心不在焉,那不如我们直接回去?”
他以为锦笙在想君曦见,毕竟明日就是萧家举办赏月夜宴的日子,她惆怅一些也是应该的。但和他走在一起还想着这些子惆怅的事儿,且还是在他分享天大喜事的时候,尤其还想着君曦见的话,他就不是很高兴了。
锦笙抬眸,赔笑道,“这位大哥,倘若我没有听错的话,你做官的这件事一晚上已经讲了三遍了,我坐在画舫里也是认认真真听你说了的,那时候不也有为你高兴的吗?你知道我近日诸事繁多,顾大人,体谅一下啦。”
说着,她也用手肘撞了撞顾勰,冲他挑眉一眨眼,有那么一丝哄他的意味。
顾勰嘴角别过去,似是在笑,他垂眸看了眼她眨眼哄他的模样,又回味着她喊的那句“顾大人”,为什么她喊出来就这么甜这么好听?
顾大人不禁用舌尖抵住唇角,抬头望天,笑意愈深,他挑高眉毛,“小刁民,本官若是不体谅,你是不是应该送我点什么东西给我赔罪?”
“可是小刁民身无分文,能送什么给大人赔罪呀?”锦笙佯装苦恼。
顾勰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子,趁她不备,伸手拽下她腰间挂着的香囊,嬉皮笑脸地撒腿跑开,“诶?这是哪个姑娘送给小刁民的香囊啊?”
“顾勰!还给我!”锦笙神色一凝:那香囊里面藏着一张纸笺,是方才在画舫上时,手底下的人趁势塞给她的,顾勰一直待在她身旁,她还没来得及看。
她也只是焦急了一瞬,便想到顾勰这人就是你越跟他上头、他越会跟你犯倔,思及此,她压住冷肃的神情,追着他跑了去。
“你追到我就还给你啊!”顾勰唇红齿白,这么一笑,又敞亮地一喊,身旁的男男女女都朝他看了过去,随即又顺着他的目光朝锦笙看了过去。
瞧着顾勰只是一根手指将香囊甩得飞起,并没有要随意拆开的意思,锦笙的心稍微放下来些,但身边的人都将她瞧着,好几个姑娘瞧得羞红了脸,她一时又觉得窘迫,羞恼地笑骂,“顾勰!你脑子有毛病啊快还给我!”
她紧盯着那香囊跑,顾勰也就在她前面一两步的距离背身跑,步子虽大,但因着周遭人多,他又是倒着跑的,不及锦笙的速度,只见她跨了个大步,一把冲过去,一手将顾勰的腰紧紧抓住,踮起脚尖用另一只手去薅他举得高高的香囊,“行了别闹了!快还给我!”
顾勰一边笑她上手就抱,一边也踮起脚尖把手举得更高,有意要她多抱一会儿,他这厢阴谋还没得逞,锦笙一只手就薅起他的痒来,他躬身大笑,手中不忘甩着的香囊下意识飞了出去。
锦笙赶忙跑过去捡,蹲下身时才瞧见,穿着织金的深紫色云纹锦靴的一双足停在了香囊后,她要伸手去捡的时候,已经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她一步将香囊捡了起来,她以为这人会递给她,于是伸手去拿,那人没动,静静地凝视着她。
锦笙眉尖微蹙,抬眸看清来人,猛然怔住,方才与顾勰打闹时挂在脸上的笑容刹那便收敛起来,霎时间,心跳如鼓。
君漓的眸底瞬间爬满血丝,眼眶猩起红晕,好似要在他眼尾处散开,他就这么紧紧盯着她,一眼不眨,气息就急促沉重起来,胸腔里的苦意酸涩冲上喉头,教他欲言又止,说不出一句话。
锦笙惊慌,想要抽手却不得,被他握得紧紧地,好似嵌在手心里那般,她皱起眉,抬眸望着他。自己也不曾知道,无形之中,她在梦中的选择尽数支离破碎,望着他的眼神亦是欲语还休。
“我终于见到你了。”君漓低哑着声音,轻细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我很想你……有很多话想和你说。你现在,得空了吗?”
顾勰站在距离他们两步之外的地方,没等锦笙回答,便一把拽起她的胳膊,皱眉道,“阿笙,我们该走了。”
方才他们嬉闹得那样张扬,太子爷自是在好几步远之外就看见了,那些无间的亲密和恣意的笑容灼心烈肺,刺激得他心口骤然收紧,仿佛窒息。可如今将她握在手心里,又无暇顾及那许多了。
没有管顾勰的言语,君漓只紧紧盯着锦笙,双眸愈发明亮,酝起翻覆着浪涛的激烈,压制住了,只留给她溢出眼角的温柔,认真地等她回答,轻声又问了一遍,“得空了吗?”
锦笙张口欲言,又抿唇,错开眸子回避他过于炽热的眼神。
“嗤,我看是你还没空罢?喏,阿笙你看,倘若我猜得不错……”顾勰双手环胸,睨着不远处站着把玩匕首的斛律茹,讥笑道,“这位未来的太子侧妃茹公主,是和太子哥哥一起出来的罢。”
锦笙这才迟钝地看向站在一边的斛律茹,后者像是不明白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只因见过锦笙,与她结过抢河灯的怨,便挑衅般挑了挑眉。
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被他连同香囊一起握在了掌心,有些泛红,但也不痛。似乎还是心更痛一些。
“不得空。”锦笙挣扎着要抽出手,他静静看着她,没有放手,似乎想要对她说什么,她气急,又不想听,低声道,“我还有事,等我有空了再来太子府拜访罢。”
终是担忧自己握疼了她,君漓松开收得很紧的掌心,待她抽出手后,他却紧捏住了她的香囊,藏在自己袖中。紧得指甲都泛起白。
没再多作纠缠,锦笙被松开后就被顾勰拉着远去。
曲湖的风凉,吹得他一阵又一阵地眩晕,扶在垂柳边喘息,似是想要将心口的窒息感与逼仄感都排除殆尽,他难得失态,落在斛律茹眼中竟有些可怜。
“你没事罢?”斛律茹那一口标准的中原话脆生生的,此时带着怜悯,“那小公子是你什么人啊?你看她的眼神若是让那个叫萧什么什么的知道了,有点不妙。”
君漓深吸气,喉结微滚着,想咽下涩然,缓了好半晌才低声道,“……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做好明日宴会上我让你做的事就好,别的不需要管。”
“我也没有很想管你的闲事。”斛律茹双手环胸,“刚刚你也说了,你对我无意,我也对你无意,我们之间协作本就是互帮互助各取所需而已。我记得那个小公子,上次她为了一个姑娘和我抢河灯,所以我刚刚横了她几眼,她大概是误会了。”
君漓抿唇,缓缓握紧自己的手,思忖须臾,他道,“没谈完的事,明日我会再来找你。时辰和地点我会另外叫人通知。”语毕,他转身往天枢阁的方向去了。
“诶!你不管我了?你现在要跟她去解释清楚吗?那我怎么办?你把保护我的侍卫都弄走了,我万一出什么危险……”她朝着君漓的背影大吼大叫,还没说完,身前便出现了两道人影。
“公主,属下送您回去。”青崖和墨竹颔首,前者接着道,“殿下已经安排好了,您的侍卫会在指定的地方等您。”
斛律茹被他突然的出现吓了一跳,镇静下来后才拍着胸口问道,“这还差不多……”她晚间出来时身边所有的人都被君漓遣散了,包括一些藏在暗处保护她但她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近日有人要刺杀她,她若真的自己回去,不晓得会死得有多惨。
锦笙心不在焉地被顾勰拽着往前走,不知自己的手已经被牵住了,有点儿恍惚。
突然,顾勰站定转身,锦笙没注意刹住脚,脑袋一下磕在了顾勰的胸膛上,她蹙了蹙眉,抬眸望向顾勰,“怎么不走了?”
顾勰拧眉,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郑重地对她道,“阿笙,以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河边的烟火冲上天,勾出长长的弧线,轰然炸响,锦笙睁眼木然望着他,只觉得……这烟火也在自己的脑袋里闷声炸了。
她张了张颤抖的唇,忽觉此时竟什么情绪都没有,酝酿不出喜怒哀乐,脑中空白一片,只有接连不断的炸响声,震耳欲聋。
其中一道烟火轰然炸开的声音格外响亮,不像是在曲湖边的,锦笙眉心一跳,朝紫玉楼望去,那里烟火方歇,一阵可见的烟雾在层层火把的照耀下向两方排空。
锦笙虚眸眺望着,紫玉楼中,灯火如昼,每一层都有火把晃动着,诡异而绚丽。
她没顾得上回答顾勰的话,只急忙挣脱他的手,一边往天枢阁跑一边对他道,“我今日还有急事,先回天枢阁了。”
顾勰拧眉想追,追了两步后又站定,想到什么似的,朝紫玉楼那方望去,在看见那从顶楼蜿蜒而下盘成形状的火把时,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这厢锦笙从曲湖一路回到天枢阁,因着回来的那条道是在天枢阁侧边,她远远地就瞧见,君漓站在侧门,她窗下的位置静等着。
那位茹公主已不在他身边。
锦笙刻意绕了绕路,从另一边的侧门进去。也就在她转身绕路时,君漓垂眸,嗟了口气,想叫住她,却又纵着她去绕了。
若是在天枢阁门前与她掰扯,想来她脸上会不太好看。
锦笙坐在书桌前抿着茶,静等紫玉楼那方传消息来。
没等来紫玉楼的探子,先等来了递话的心腹婢女,她局促地施礼,“阁主,太子爷再次求见。已经在下面等了有一会儿了。”
“不见。”锦笙眸光忽而黯然,想到河道边他身旁亭亭玉立的茹公主,心里一阵火起,“你直接让他走,就说我不会见他的,若是他执意等在那里,你便把这张纸拿给他!”
说着,她拿出一张空白的纸,随意用毛笔在上面画了个偌大的“叉”,将毛笔狠狠砸在书桌上,她把纸递给婢女,“你就问他懂不懂什么叫叉?!就是不见!不见!再等就让人下狠手的意思!”
婢女应是,退身出去。
锦笙咬住后槽牙坐下来平复怒火,盯着桌上沾得到处都是的墨星子,她想起在太子府给他磨墨时沾到他脸上那两点,又想起他步步紧逼将她圈在桌前,她两手按进墨池的事……深吸了一口气,她愣是憋紧了眼泪,望向窗口,任由冷风吹进来。
不知吹了多久的凉风,她恍惚间好像看见,窗外檐角处,再一次站了一位高高在上的太子爷。
这一回不一样的是,他手中多捏紧了一张满是墨水的纸,猎猎晚风依旧拂起他的衣角,他哀伤悲恸的眼神和着月光一起照入她的心里。
皎皎明月,她没有忘记上次是如何沦陷在太子爷的眼神里的。
她只愣了片刻,便咬牙涨红了眼,冲过去,“砰”地一声,一把关上了窗!
似乎没有料到锦笙会做出这个举措,君漓也愣住了,须臾,他看向锦笙旁边那间空荡荡、黑漆漆却开着窗的房间,径直走了过去。
“叩叩叩”
半晌,锦笙房间的门被敲响了,她抽噎了下鼻子,先将书桌拖到窗下,再抱着椅子往桌上一放,死死地抵住窗户后,才去开门。
打开门的一瞬间她就傻眼了,转头望了一眼窗户,自己反应了好片刻才想通隔壁还有间开着窗户的空房……
她眸中起了火,两手翻转,“砰”地一声要关门,一只修长的手极快地卡在门间,抵住了。
可她施力太重,纵然看见他的手卡进来,依旧没有心软,“砰”地撞去那刻,两扇门就这样狠狠地将君漓的手夹住。
锦笙用力抵着两扇门,仿佛是在撒气,拼命挤压门缝,双眸猩红,不消片刻,便起了雾气,婆娑了。
手被压得那样狠,君漓不曾皱一下眉,只在看到她雾蒙蒙的双眸变得猩红时,蹙起了眉。
他透过那指宽的门缝,凝视着她,万般柔情地哑声道,“娇娇,君漓给你认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