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荣德二十八年,十一月十一日方才立冬,第二天夜里便有一场大雪破天荒地降下,只消半夜就将皇城上京覆盖在银装素裹下,到处都是皑皑的白。 朔风扑面,天寒地冻。 从廉政街到方宁巷子口,整条大路都结了一层厚厚的雪,路人几乎举步维艰。 然而饶是如此,冰天雪地的上京城依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十里长街张灯结彩,大红绸子一路铺展,家家户户吹螺打鼓,好不喜庆。 十一月十三日并非节庆,亦未有天家喜事,可上京城男女老少一个二个脸上都充满喜色。 其实不仅仅是上京,便是整个大衍百姓都是满面喜色,因为 ——大衍朝都察院左都御史、大奸臣君落生喝水呛死了。 哈哈! 那个红衣邪魅的年轻权臣曾依仗隆宠,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占良田,养美姬,上欺天子,下谗忠良,无恶不作,丧尽天良。 这等无耻之徒,如今终于遭了天谴,谁人不乐? 为此,上京城的说书先生也忙活起来,早早便在廉政街口拉开场子拖着嗓子唱: 方宁侯府君落生,囚首垢面豺狼貌; 一朝得权左御史,搜刮民脂占良田; 穷凶极恶如蛇蝎,害死同窗逆恩师; 诸天神佛不忍看,一杯清水收其命。 余韵未了,“啪”地一声板子敲下,高喊:“所谓天作孽尤可存,自作孽不可活,便是如此!” 立时有人拊掌,“死得好,当初这君落生受三石先生白大人恩惠,于启蒙山书院求学,不说恩师三石先生白大人,便是同窗师兄弟,那些与他一同长大的公子哥儿们亦待他不薄,到头来呢,看看他都做了什么事,先是忤逆恩师,然后为了权位陷害同窗……陆大人最终悬梁于刑部大牢,冤啊。” “原来户部尚书陆清源真是被这奸臣所害?” “可不是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陆大人在刑部大牢留下这句话后便上吊自尽了。” “君落生都作的什么孽喔?” “他作的孽可不少,若不是陆大人的事情,韩大公子不会到御书房喊冤,也不会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一群闲人高谈阔论。 君落生漂浮在四方格局的上京城上空,忍不住骂了句:“无知刁民。” 世人骂他大贪官,他道世人看不穿。 陆清源蔑视皇权,罪该万死,与他何干? 韩非雨命送御书房,那是他自己作死,又与他何干? 一个二个如何这般与他作对? 他生前如此,他死后亦如此。 恰时下头的说书先生又拍了下板子:“说起督察院左都御史、大奸臣君落生,不得不提我们另一位大清官,此人是谁,你们来猜。” 台下众人兴致高昂,纷纷道:“先生请讲。” 说书先生引了众人视线,又拉长了调子: 世代累袭静安侯,家风良好性温润; 自小聪慧好学习,二十从官右御史; 兄友弟恭孝恩师,胸怀天下为百姓; 不畏强权制奸戾,七气落生快人心。 “快人心,快人心,这不是说督察院右都御史林逸尘林大人吗?” “林大人聪慧善谋,曾经七次拆穿大奸臣君落生阴谋,气得君落生呲牙咧嘴,也不知那画面有多精彩。” “原先在书院就学时,林大人便处处压制君落生,只怕君落生没被呛死,迟早也会败在林大人手上。” “说句实话,我什么都不盼,就盼着林大人能将君落生党羽一网打尽,我们百姓有点好日子过。” 君落生险些一口老血喷洒出来。 林逸尘,又是林逸尘。 每每提到这个人,君落生感觉自己心尖尖儿上有无数蚂蚁在撕咬,痛不欲生。 君落生聪慧好学,得陛下赏识,双十年华便官居二品,任督察院左都御史,风光无限。 原本如他这般才华与实力,是当得起“年轻有为”四个字的,只恨他风华正茂之时,偏有人总是抢他风头。 这个人就是林逸尘。 林逸尘与他仿佛生来就不对盘。 往前在启蒙山书院的时候,他门门功课一样不落,林逸尘则门门功课稳居榜首。 他骑射蹴鞠样样精通,林逸尘则稳拿第一。 总之就是要踩着他,永远不给他出头之日,而后好不容易从启蒙山书院回到上京,他袭了父亲方宁侯的爵位,林逸尘便袭了静安侯的爵位,他任督察院左都御史,林逸尘便任督察院右都御史。 更可气的是,他敢做敢当,表里如一,不屑于装模作样,却落得一个贪官奸戾的骂名,林逸尘心机深沉,道貌岸然,却受万众敬仰,人人爱戴。 他不服气。 君落生又叹世人看不穿,视线一转,偏巧看见巷子口施施然行来一名白衣男子。 男子未曾备马,也无随从跟随,倒是独自行走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执青面缀翠竹油伞一路行来,脚下的步伐不急不缓,悠哉哉仿若轻灵慵懒的猫儿,身后浅淡的脚印很快便又淹没在纷飞大雪中。 从君落生的角度看去,男子脸庞轮廓干净利落,面目清俊,于白色的天地间看起来晶莹细腻,几乎完美无瑕。 此刻男子薄唇紧闭,表情淡淡,双目沉定,堪一副深谋远略的模样,不是林逸尘是谁? 君落生瞪大眼睛,看着他从巷子口走来,最终停驻在挂着白灯笼凭悼的府邸门前,收了油伞,伸手推开朱红色大门。 大门发出“啊呀”的声响。 君落生透明的身影一个激灵,那是他的府邸。 林逸尘前两日才娶了萧皇后亲族侄女,现今竟跑来凑热闹,不是自找晦气么? 脑海中千转百回,便眼睁睁地看着林逸尘进府。 府中亲眷男女竟无一人阻拦,只晓得跪在中庭的牌位边艾艾哭泣。 君落生恨铁不成钢地唾了一口,闪身跟在政敌身后。 只见政敌有模有样地上了香,烧了纸,撑着手肘俯身在他敞开的棺淳边看着他,不知想些什么,直到许久之后,才悠地叹息一声:“如此你便输了,可是甘心?” 这声低喃很轻很轻,几乎没有人听得明白,可跟在身后的君落生听得清清楚楚。 输了?输了! 天家子嗣单薄,皇子稀缺,大皇子先天智弱,五皇子双腿残疾,可谓是病则病,残则残,真正拿得出手的只有二皇子刘锦与小皇子刘皓。 要掌握天下权柄却被世人所接受,最好的办法便是辅六岁小皇子上位。 挟天子而令诸侯。 这是君落生的野心和谋划。 两日前,他所安插的隐秘细作已将江山社稷图放入二皇子书房,只待朝堂之上再安排一场大戏,帝心动摇,必将上演一场人赃并获的戏码。 这个时候单靠林逸尘等几个文官的力量,怕是再也扶不起刘锦的。 除非兵变。 只是他们不会想到,二皇子党萧皇后亲族侄子萧寒的二十万兵马…嘿嘿,他已命时任刑部尚书的心腹朝凤歌亲自前去西边与戎贼洽谈,届时守城防御图泄露,这二十万大军如今正在西边战场上和戎贼拼死拼活,能不能回来都还是未知。 至于领侍卫内大臣徐风望,那个左顾右盼胆小怕事的墙头草早就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倒戈,向着小皇子党,届时自不会出兵帮衬。 皇帝老了,又昏庸无能,一旦二皇子被捕,虞贵人最后加大一次五石散剂量,帝君糊里糊涂崩于龙塌,皇位自然而然便落到小皇子头上。 明明一切都安排妥当,只欠他一声号令,哪想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差错。 君落生怒意冲天,唯恨天公不作美。 再看林逸尘眸光深邃地盯着棺醇中的他,然后慢慢向他伸出手去。 人都死了,还不让他安息。 君落生霎时气急攻心,再不管三七二十一,怒吼一声便扑了上去,此时此刻,他的脑海唯有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要拖着这小子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