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东南军区第十二集团军31师102团的团长杨明华坐在办公桌前,两手合拢着一个正冒着热气的大搪瓷茶杯,两眼盯着桌面上的一页文件,皱着眉若有所思。 政委周宁敲门进来,看他这样子有点儿纳闷:“老杨,你这绷着一张脸苦大仇深的,又在瞎琢磨什么呢?” 杨明华没心情和他斗嘴,头也不抬:“上面给团里送来个人,我这心里正发愁呢。” “呦呵,这可稀罕了,”周宁笑了一声,更觉得奇怪了,“这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么难搞,能让你心里犯嘀咕?总不至于是哪家的子弟托关系进来镀金的吧?” “别瞎说。”杨明华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好气。他的这个老搭档,一身混不吝的脾气,首长面前还收敛一点儿,私底下比他更像是个军痞,哪儿有半点儿政工干部的稳重样子。 周宁早习惯了他这态度,也不往心里去,走到桌子对面坐下,拿起杨明华面前的文件:“我可得好好看看,这人是什么来路。” 一张纸上一共四五行字,周宁刚看了一行,脸上的笑就没了,再往下看,眉头和杨明华一样打了结。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他才把拿着文件的手放下,疑惑地看向杨明华:“这……” 刚开口,他就停顿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这是怎么个意思?” 杨明华瞅他一眼,把文件从周宁手里抢过来:“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在这儿琢磨半天?” 他抖了抖那轻飘飘的一页纸:“找你过来,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周宁沉吟片刻,拿起桌上的烟点了一根儿,深深吸了一口,总结了文件上的主要内容:“江月,女,年龄二十五岁,少校,让团里安排到下面连队,做炊事兵。” 说道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周宁迟疑了一下,语气拐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弯儿。杨明华听着,脸上的肌肉也微微抽了一下。 两人此时此刻的感受,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准确形容的话,那就是槽多无口。这文件上写的东西,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啧,少校,”杨明华咋舌,“军校本科生毕业出校门是中尉,从中尉升到少校,晋升年限是七年。” 后面的话,杨明华没说,周宁心里也明白。 文件上这个名叫江月的女少校才二十五岁,减去七年是十八岁。这世上有十八岁就从军校本科毕业的吗?当然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她的晋升根本不在正常范畴。 “是技术型军官?” 周宁这话说的自己都觉得没底气。哪怕是是技术型军官,二十五岁的少校也不是非常多见的,而且就算是犯错误,也绝对没有往基层连队里扔的道理啊,压根儿不对路子!更何况,还是指明了让她做个炊事兵,这未免太奢侈了! 可她要不是技术型军官,又是什么来路? “其实吧,这事儿还真有点儿眼熟。”周宁斟酌着说道,“战争年代,咱们102的老团长,有一次犯了错,就是被一撸到底,发配到炊事班的。” 从表面上看,一个少校被踢到基层当炊事兵,这妥妥的是犯了错误降职下放不用有任何怀疑,但参照现今实际形式,再结合个人具体情况,这种操作就有大问题。 首先,老团长那是作战部队的军事主官,江月这位年轻到反常的女少校,说她是带兵的,杨明华和周宁真不敢信。 其次,当年那是在战争时期,人才稀缺,能带兵打胜仗的人才更缺,老团长之前立过很多功劳,犯的也不是原则性错误,才会有这种处罚,是特殊时期的特殊情况。 现在呢?和当年大不相同。犯了错误降职不稀奇,一撸到底的就不多见了,降职却不降衔这种更是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过了。部队现有的那一套奖惩机制下,到了一撸到底的份儿上,那犯的一定是大错,可降职不降衔,本身又隐含着回旋的余地,甚至还带有上级爱护的意味。 如今是和平年代,全军总共两百多万人,人才济济,很难想象这种情况会在一个小少校身上重现。 那,还能是怎么回事? 两个上校围着办公桌因为一个没见过面的小少校伤透了脑筋。 就是抛开这些不说,周宁还是头疼得厉害:“去连里当炊事员……” 连长才是上尉,她一个少校过去,那谁管谁啊? “她还是个女的。”杨明华心里上火,后槽牙就跟着开始一跳一跳的疼。他倒不是说看不起女人,实在是因为102团的情况有些特殊。 102团是正儿八经的甲种野战部队,隶属于31师,而31师是战备值班师。这什么意思呢?这就意味着部队时刻处于半战争状态,齐装满员,全年不间断训练且训练任务非常重。在这种形式下,102团也就只有团部机关才有那么有数的几个女干事女干部,下属的三个步兵营,清一色全是男人,连卫生员都是爷们儿。 杨明华和周宁四目相对面面相觑。这人,该往哪个连里放?哪个连肯要她?生活上的各种不方便就不说了,哪怕就是炊事班,也是要完成训练任务的,她能跟得上吗?再者,贸然往百十号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里扔个女人,能不影响战士们的情绪? 这事儿太咬手了,他们不得不谨慎小心。 这两人并不知道,在他们犯愁的时候,军区参谋长张梁正在和总参某位领导通电话。 “参考总部的建议,我把她放到第十二集团军31师102团当炊事员去了。”张梁呵呵笑道。 “便宜她了,我都想给她扔到农场喂猪去!”电话另一边的声音开始还似乎带着怒气,说到最后也忍不住笑了。 “炊事班也有猪,少不了她喂的!”张梁笑着打趣一声,“真要是把她扔到农场,你舍得我都觉得浪费!磨磨脾气差不多就行了。” “我听出来了,你打电话过来,不是跟我汇报的,是替她说情的。”电话对面的人语气不善。 “说情?她用得着我给她说情吗?”张梁不急不缓地反问道,“难道总部真打算严重处分她?那我是坚决不同意的。就这件事上,当时情况特殊,她的功,远远要大于过。处理肯定得处理,一撸到底去炊事班呆几个月,我觉得已经足够了。” “功是功,过是过,”电话对面的语气缓和下来,“该罚的要罚,该奖的也会奖,总部还能委屈了她?” “她是你带进门的,是总部重点培养的人才,能不能进步,该你去操心。”张梁听出了某种隐含的深意,暗自松了一口气。 两人又说了几句,张梁搁下电话,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江月,要么就是低调得连风声都没有,一有个动静,就是差点捅破天的大动作。 让很多人正头疼的江月这会儿正住在首都三军总医院某高级病房里。 这是入冬以来少有的晴天,寒流被挡在窗外,午后的阳光晒得屋子里暖烘烘的,床上的年轻女孩子正在午睡。 江月睡得并不安稳。瘦削的身子陷在被子里,纤长的手指死死攥紧身下的被单,时不时的小幅度收缩一下,指节泛出用力过度的苍白。 巴掌大的小脸汗津津的,沾湿了半长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额头和脸颊。她的眉毛不自觉地蹙起,睫毛惊慌地微颤着,呼吸压抑而短促。 很显然,她梦到了什么不太美妙的事情。 江月依稀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似乎是悬浮在半空中的,然后就“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深夜,中东X国。 突如其来的战乱,枪炮声成为城市里人们不得不习惯的背景音,因此,夜色中密集响起的枪声并没有惹来多余的关注。 破旧的越野车七弯八拐冲进了一个小院子,杂乱的脚步声后,江月带人经地道从另一个院子里换车向城外驶去。 她沉着脸上车,手里上了膛的M4A2卡/宾/枪递给身边人,自己从腰上抽出一把格/洛/克/手/枪放在腿上,打开了通讯装置。 这里的战争爆发得太过突然,完全打乱了行动计划,她不得不临时决断,提前动手。仓促之下,任务不可避免地出了岔子,追兵甩不开了。 一番紧急联络之后,江月异常平静地做出布置:“直升机会在四十分钟后到达三号海域,对接方式照旧,你们带乔教授先走,我留下拖住他们。” 她就像完全不清楚,自己单独留下来吸引敌人火力根本就是送死一样。 “队长!” “我留下,你带人先走!” …… 江月垂眸,收敛了眼底不合时宜的温情,面无表情斩钉截铁道:“哪儿那么多废话,执行命令!” 苦战周旋,直到敌人咒骂着围拢上来,她不动声色地举枪,最后一颗光荣弹贯穿自己太阳穴。 枪声过后,画面骤变,依旧是中东X国,还是深夜。 城市边缘地一栋施工未完的大楼,十多个人全副武装分别据守着进出口和制高点,其中一大半人身上都带着伤。 “幽灵,我们被合围了,怎么办?” 江月蹲在窗下,背靠着墙,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手。为了这东西,已经损失了那么多人,既然拿到了,就必须得送出去。 沉默了几秒,她冷静地开口,话里带着些残酷的意味:“我们没有支援,不能耗着,得速战速决。你来指挥,想办法牵制住他们,尽全力争取时间,我带着东西从东北方向突围。” “是!”简短的回应沉稳有力。 她冲出包围的时候没有回头,在她身后,爆炸声携着气浪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