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五,陛下千秋。 我明白这日子有多重要,但一早被霜黎唤醒还是满心的不情愿,待我终于坐好,将惺忪睡眼睁开,却见她早领着一队侍女将所有华服展示在我面前。 她要我自己挑选,我琢磨了半晌,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好看,终是胡乱一指,选中了一套碧色底绣芙蓉花的齐腰襦裙,倒是窄袖,也还不拖沓。 “这颜色却好,衬得县主真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芙蓉花了。”霜黎将我推至妆台前,一边帮我顺理长发一边笑道,“依县主这个年纪,发式多梳得双髻,轻巧俏皮,可使得?” “你手巧,倒由你,只别太重吧。”我只顾玩弄台上排开的那些首饰,口中随意,也不定心,“也见后宫那些娘娘贵主,整得高髻入云,珠围翠绕,一日下来竟不脖子疼得慌?” “呵呵……”霜黎被我逗笑,直咬住嘴唇点头,“霜黎明白了!” 此间无话,我对着铜镜见得霜黎一双纤手在我发间穿梭,如飞蝶一般上下舞动。她将青丝分成两股拧转,各用一条靛青发带缚之,然后从下反绾于头顶,便就成了,曰为“反绾髻”。 如她所言,此发式果然轻便灵巧,也不造作张扬,连饰物也只左右点缀了两枚细钿。其后便是施妆,依着衣服发式,倒也不用太重,只傅了薄粉,略扫了眉毛,于眉心贴了朵花钿了事。 “这样走出去,谁还认得是先前那个县主?快起来看看!” 妆饰完毕,霜黎比我还要兴奋,赶忙就拉着我站起来,又让人取了面大镜子来。我也瞧着也越发不像,竟真是变了模样:云发丰盈,浅黛双弯,眼底如醺,肌肤雪白,两点笑涡含情动,一袭碧纱透春来。 “这镜子……有问题吧?”我愣道。 “噗嗤……呵呵呵……”包括霜黎在内,所有的人瞬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是你看着打扮起来的,怎说是镜子有错?呵呵……县主,这就是你自己啊!我上次还说要过两年,如今便只换个衣裳就了不得了!” 霜黎捂唇戏笑,揽住我又将我往前镜前推了推。我心中仍有些信不及,这般清丽脱俗的形象怎会是我呢? 不等我习惯这副新模样,时辰已至辰时。陛下此时正在前朝含元殿接受群臣朝贺,而我这般女眷则应依礼去皇后的蓬莱殿拜见。 这是我入宫近三月来初次去见皇后,除了知道她无子少宠,也闻知她素来待下有恩,故而心中有个计量,便不算忐忑。 “这个披帛怎么那么长啊,比裙子还长,走两步就踩着,快绊死我了,能不能不要啊?”没到半路,我就开始原形毕露。这宫装上的披帛轻盈飘逸,虽增加了美感,于我却着实累赘。 “不能不要,穿戴合度也是礼制。”霜黎稍显为难地劝道。 “哈哈哈……你替她在臂上多缠两道便是了!” 正自为难,却忽见潭哥哥从不远处的廊角走来。他头戴远游冠,外穿绛纱单衣,白襦裙,束革带,垂蔽膝,竟是十分庄重,而一转念,才想他这身必定是朝贺的礼服。 “潭哥哥这时候不应该在前朝吗?”我问道。 “嗯……”他应声却先不答,只笑着盯着我,片时才道:“玉羊啊,你这身妆扮十分漂亮,怎么不早这样啊?前两次都见你穿男装,还未问你呢!” 我摇头,道:“哥哥不都看见了吗?华服虽美,却很不便。我啊,实在受用不起。” “来,这样就好了。”他倒极是热心,走近一步,弯腰撩起拖在地上的披帛为我亲自整理了一番,“日子久了便习惯了。” “多谢潭哥哥,那我先去拜见皇后了。”我这便要走。 “别急。”他拉住我,这才解释:“前头朝贺已毕,除了太子,诸王都退下了。我想我母亲必在皇后那里,便去一道问安。所以,我们同行吧。” 这却好,想我毕竟首次拜谒皇后,有潭哥哥相伴,岂不更加便宜?便也欣然同往。一路而去,他说起自己近日已被赐了外宅,不在宫中居住了,神情显得十分落寞,我心下琢磨,倒想起他的婚事来。 “赐宅外居是因为哥哥要纳妃了吧?这是一件喜事,你应当高兴啊!”我说道,脑中悠悠又浮现出楚娘子的面庞。 他叹了一口气,情态愈发黯然,道:“是啊,就是上次见你的那天母亲为我定下的。其实我并不想纳妃,那天还与母亲争辩了一回。玉羊,我其实……” 他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而我也依稀记得,那回见面他的脸色是不太好,却原来是因为这个。 “算起来,哥哥今年也该十八岁了,成婚并不算早。况且听说那位楚侧妃十分贤德貌美,是个难得的佳人啊。”我细细劝他,也用“听说”二字避开一些嫌疑。 “你来得时日不长,消息倒灵通。”他轻笑一声,眉间忧虑却未散去,“你说得不错,我见过画像,确实颇有姿色,也听母亲说,她还颇具出身,她的母亲与皇后是同族平辈。如此女子,嫁给我为侧妃,竟是有些委屈她了。” 我听他这话似有自嘲之意,想他难道又是为自己的容貌妄自菲薄了?便想再劝,却见他突然站住,目光炯炯,道: “玉羊,你,你要是……要是再年长两岁便好了。” “这是何意?”我完全不明白,“过两年不就年长两岁了!” “呵呵……是是是,你过两年一定会年长两岁的!”他朗声笑开,无奈地摇头,也再不去提。 俄而来至蓬莱殿前,遣了小宦前去通报,我们便站在廊下等候。潭哥哥小声安慰我别紧张,我也倒还自如。 “烦劳前去通传,就说各国使臣进献给皇后娘娘的礼品送到了。” 替我们通传的小宦刚刚转入殿中,后面紧接着又来了一队侍者,个个双手捧满物品,而出口之言也让我登时心下一沉。 “潭哥哥,陛下生辰各国使团也会入宫吗?” “那是自然,早上朝贺时各国使臣就已齐聚含元殿了。为首的日本使团,然后新罗、吐蕃、大食、波斯,大小不下几十个国家呢!” 潭哥哥还以为我是好奇,竟自对我历数了一番。他却不知,“日本使团”四个字,此刻正像四根铁针一般刺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