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随天阔去到楚府后园,又见是一派绮丽风光。后园之广,五倍于前庭而不止,其间池馆台榭,梯桥楼阁,极尽胜概,有花有草,有鱼有鸟,有歌有乐,仿若置身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 宴饮之处设在池畔凉亭,我们到时,楚娘子早已候在亭中。 她今日是隆重妆扮过的。头上梳着双环望仙髻,左右点缀着几支细钗,项上戴着玉宝石项链,上身着一件藕丝薄衫,拦腰系着一条绯色联珠纹长裙,肩上搭的一条天青披帛。一双眼如秋水盈盈,两道眉似远山脉脉,肤若凝脂,形态玲珑。 她移步亭前笑语相邀入席,大方得体,处处周全,只是我有心细察,倒见她的目光时时盯着仲满,其中情思不需明言。及至落座,我仍旧自觉地坐在了末尾,心中愈发惆怅。 “诸位公子先净手吧!来人。” 到底是宰相门第规矩甚多,行将开席,却要先洗手。只见楚娘子话音未落,便有一队侍女端水上来送到各人身侧。水是温的,还带着一股清香,也不知放了什么。洗罢擦干,不在话下。 “啊!” 身侧侍女刚刚端水站起,便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可随之而来的,还有当头浇下的一整盆水。她不知怎么失了手了。 “玉羊!” 我被这盆水浇透了,像刚从河里爬上来似的,未及做出任何反应,倒是仲满第一个冲了过来。他掏出自己那块帕子给我擦拭头面,又嫌不够,直接用衣袖擦起来。 “你是怎么伺候的!太放肆了!” “你这蠢物还不快下去领罚!” 天阔姐弟也连忙过来,一个急一个怒,都对着那侍女发作。其实我自己倒丝毫不在意,反觉好笑,觉得也许是戏弄申不欺的报应。 “她不是故意的,你们别怪她了。”我站起身替那侍女解围,“现是夏天,也并非滚开的热水,过一会儿就干了。没事的。” “衣服上还滴着水呢,怎能无事?赵公子宽容,我们却太失礼了!”楚娘子满脸愧疚,脸色都红了,转又对天阔道:“弟弟,你就留在此处照应其他几位公子,我带赵公子去换身衣裳。” “换衣裳?不用不用!”我一听如此麻烦,脱口便拒绝。 “玉羊,虽是夏天,风口上吹久了也要生病的,还是去吧。”仲满上前劝我,目光忧虑,一片关切态度。 “是啊,咩,快去吧,不然我们都不安心!”天阔紧接着仲满又添了一句。 我哪里有这么娇气?可如此众口一词的境况,倒不由自己做主了,只便点了点头,跟随楚娘子而去。 她将我带到一处僻静的厢房,命人送来几块汗巾,便先出去了,此后许久不闻动静。 我解了幞头,散开长发用帕子拭干,目光四处张望屋内陈设,不经意间,却瞥见坐榻上摆放着一身女子的衣裙,颜色清丽,花样新鲜。 我不由地走近,伏在坐榻边细瞧,天性中的女儿本色也一下子跳脱出来。慢慢地,眼见是四下无人,门窗紧闭,我就放大了胆子,拎起那衣裙比在身上验看。 “哇!真好看啊!我要是能穿一天就好了!” 我越看越喜欢,连连感叹,忘乎所以,可就在这时,房门竟忽然被推开了,进来两个侍女。 “奴婢们侍候公子更衣。” 我被惊了一跳,未及收场,只好迅速背过身去,胡乱折了衣裙扔在榻上,也不知她们看见没有,“我……你们放在案上吧,我自己换就好,多谢多谢!” 有惊无险,她二人未曾多说,放下衣服便离开了。我吸取教训再不敢迁延随意,只忙慌慌地将衣袍换了,头发束好,临去前又将那衣裙整齐摆好,复归原位。 回到后园,他们都已笑闹谈论开了,见我过来便问候了几句。我是心有余悸,入席后只埋头吃东西,也不想插话。 “玉羊,你吃慢一点,小心噎着自己。” 我塞了满嘴的美食,正吃得专心,仲满倒忽然关注起我来了。我侧脸看时,他满脸笑意,目光深远,似是盯着我很久了。 “哦……好。”我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点了点头,但四目相对,心中一转,却又延续了先前的惆怅,暗自轻叹了一声。 “哦!阿姐,你怎么才来!” 随着天阔的一声唤,我才发觉楚娘子原来一直不在,可她的再次出现却着实让我紧张起来:她换了身衣裙,就是方才我在厢房里验看的那身。 这衣裳是她的吗?她应该不知道我碰过了吧?却又为何会留在厢房?厢房常为客用,何以会摆放女主人的衣衫呢?是侍女放错了?还是她不小心将我带错了房间?或者……一大堆无从解释的问题向我袭来,我也才感觉到,方才经历的一切并不寻常。 “赵公子,这身衣袍可还舒适?” 正沉浸思索,楚娘子却首先走向了我,态度倒还是那般温和有礼,似乎也未察觉我动过她这件衣裙。 “这衣裳很好,劳烦了。”我藏好心事,起身回了一礼。 她轻轻一笑,未再多言,坐到了天阔身侧的席位上。 这场风波频生的聚会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可就在我以为终于要结束此番忐忑之行的时候,天公又不作美,下起了倾盆大雨。我们等了一会儿,以为大雨会停,但直到宵禁鼓声传来,雨势才渐渐收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于是,留宿。还是换衣的那个安静小院,相对四间厢房住下了我们四个人,我就在原来的屋子。戌时过半,侍女送来洗漱的水,用完之后却毫无倦意,便借着屋内透出的烛光,走到门外廊庑间透气。 “就是这个姓赵的公子啊,也不知什么来历,竟连个礼数也不懂,到我们这样的门庭做客,却是空手来的。” “呵呵呵,就是啊!席间我看他吃东西的样子,没见过世面一般,狼吞虎咽的,一副穷酸相,恐怕也不是什么好出身呢!” “唉,真不知我们公子怎会和这样的人交往……” 不过刚刚站了片刻,倒听了满耳朵的闲言,也不知有几个丫头站在院墙那头,说得一句比一句刻薄。我觉得心里发堵,又觉得很委屈,但不得不承认她们说的都是事实。 我大概不该赴约而来,从踏进楚家正门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格格不入的。 “玉羊,怎么还不休息?” 仲满来到了我的身旁,步伐悄然,听他唤我,我才发觉。 “哦,还不困。你也不想睡啊?”我勉强一笑,问道。 “我就在你右手的屋子,方才关窗见你在此就出来看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气尚重,夜风又凉,若是无事,还是早些进屋吧。” 他脸上带着常有的淡笑,温情脉脉,关怀备至。昏黄的灯光映在他的一侧脸颊,将他的脸廓凸显得愈加深邃分明。我不觉看呆了,神思缭绕,意态朦胧。 “玉羊,你怎么了?”许久,他又问了一句。 “仲满兄,你有喜欢的人吗?”我凝望着他的双眸,似是冲动,却又很清醒,“并非上次在四方馆我说的那种同窗之间的喜欢,而是心爱之人的意思,你可有吗?” “玉……玉羊,你到底怎么了?”他惊着了,神态变得不自然,眼神也慌乱起来。 “呵呵……”我笑了,不是开心也并非觉得他好笑,而是由心底发出的苦笑,我还是要继续伪装下去,“同你开个玩笑,别紧张了!” 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放松开来,说道:“你啊,小小年纪,怎么喜欢开这种玩笑?” “对你是玩笑,对我自己可不是!”我抱起双臂对他摇了摇头,心态郑重起来,“我啊,一年前就有喜欢的人了,那时年纪更小,可没办法啊,喜欢一个人,只有日久情深,不论年龄长幼。” “你……这是……”我这番惊人之语怕是又将他吓着了,此刻结舌难言,倒比方才更显窘迫。 “仲满兄,去睡吧,我也回房了。” 我愈发坦然,向他走近一步拍了拍他的肩,可直到我推门前最后回望的一眼,他还是愣在原地,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所想的唯有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