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并不是,黎青梦只是诚实地复述了一遍她曾经脱口而出的答案。
“因为那一天,我应该正坐在去往国外的飞机上。”
他一愣:“所以,你在这一天最想做的事是旅行?”
黎青梦点头:“我会搭一辆去意大利的飞机,然后……”
等她完整地说完答案,这个男生的脸色彻底黑下来。
之后到黎青梦离场,他都识趣地再没凑上来。
她坐在回去的地铁上,摇摇晃晃中塞着耳机,提示冷不丁响了两下,一条是邮件提醒,另一条是康嘉年发来的微信消息。
姐姐,你收到我快递给你的东西了吗!】
黎青梦赶紧去看快递提醒,果然有个包裹放入了蜂巢柜,昨天放进去的,被淹没在了一堆其他的消息里。
对不起才看见!我马上回家取。】
她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康嘉年寄了什么。前几天突然问她要了在京崎的地址,说是有东西要给她。
她转而去查看邮箱,发现前阵子投给warren画室的那封简历有了回音,约她明天下午去面试。
黎青梦在地铁上瞬间坐直,整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下地铁时走路都是飘的。
怎么能不兴奋呢!如果面试成功,这种机械的没有发展的工作终于能告一段落。
抬头看向马路上的红绿灯,漫长的红灯也在此刻转绿,如同人生的信号灯变亮。
她提起步伐,向前奔去。
一路兴奋过头地回到家,差点将康嘉年的快递忘在脑后,又急匆匆地跑回一楼蜂巢柜取。
格间门弹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静静放在里头。
她一边拆着上了电梯,隐约看到了露出来的画框一角。
啊,原来是他这些天练习的画作。
能够看到康嘉年交上来的作业,黎青梦有一种身为人师的欣慰。
她用手臂夹着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想好好表扬一下康嘉年,动作间,包裹里有一样小东西冷不丁掉了下来。
黎青梦一愣,蹲下身将它捡起。
——是个卡包。
她拉开拉链,卡包里只有一张卡。
一张银行卡。
卡的背面,用透明胶粘着一小片白纸,写着两行字。
to:小骗子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说过的,你唯一的债主只能是我。】
歪歪扭扭的丑丑字迹,那个“你”字,和当时在钱花上写下的“还你”一模一样。
可笑的,幼稚,温暖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康盂树会拥有的字迹。
*
康盂树会知道黎青梦高利贷没还完这件事,是出自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自从黎青梦告诉他在南苔给他留了礼物之后,他第一个去找的地方就是那栋筒子楼。大门紧闭着,他掀开门口地毯,心想她会不会留下钥匙,又在其他犄角旮旯的地方搜寻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这个显而易见的地方并不是礼物的藏身之地。
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固执地经常来筒子楼附近转一转,明白这里已经没有他想见的人,但他不喜欢她在南苔待过的这个家死气沉沉的,仿佛这个人永恒消逝的灰败感。
于是,他在她家门口那个空荡荡的牛奶箱上插了一束玫瑰花。每隔几天,他就会买一束新鲜的玫瑰重新插上。
在终于找到礼物——沉船那幅画的时候,康盂树感受到无比汹涌的回馈。
那些插在牛奶箱的玫瑰,它们并没有白白枯萎,也没有被送入太空黑洞。
它们分明地被她确认,这不是一厢情愿的花束。
他已经顾不得康嘉年还要不要穿裙子上街,飞奔向筒子楼,好像她就在那里等他。
然而来到筒子楼,触目所及却是翻天覆地的惨状。
牛奶箱上来不及换的玫瑰花被扔在地上,满地都是零落被撕裂的殷红花瓣。
门锁有被砸的痕迹,墙壁上全是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还钱!
康盂树一刹那就反应过来,黎青梦当时在京崎的时候骗了他。
高利贷根本没还清,现在他们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人去楼空,才制造了那么声势浩大的动静,这都是催债人的惯用伎俩了。
康盂树立刻抽出手机,伸手想拨出电话时,动作一停。
猛然想起才刚刚赔完的货款,此时卡里已经不剩什么了。他又该怎么解决她的燃眉之急。
康盂树把手机揣回口袋,脸色阴沉地回了家。
过了几天,康爸康妈破天荒地发现康盂树居然带起围裙下了厨,主动做了一桌子菜。
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蹦出来的,康盂树那点脾性康妈门儿清,指不定又是在外面闯了什么货。
她凉凉道:“你有话就先憋着,等我们把饭吃完。不然我怕被你气得吃不下饭。”
康盂树尴尬道:“妈,我没做错事。”
康爸打圆场说:“那既然有事就先说事吧。”
康妈哼了一声:“行,说吧。”
这下康盂树反倒沉默了。
他憋了半天,低下头含含糊糊地问:“爸,妈,你们能不能借我一笔钱?”
二老表情一震。
康妈一声惊呼,气急败坏嚷嚷:“你小子还说没有犯错!居然开口向我们借钱了!这些年你存的那些钱呢!?都不够还要向我们借?!”
康爸也猛地冷汗直流,忧心忡忡:“跟爸老实说,你不会背地里把钱都拿去赌了吧……这个东西你千万沾不得的啊!”
康盂树一拍桌子,把他们镇住。
他拧着眉头:“我怎么可能去赌!我就是……就是……”他清了清嗓音,“我就是拿去投资了。”
“骗鬼呢?”
康妈恶狠狠地嚼了口米饭,用眼神示意康爸赶紧接上。
“是这样的啊……爸妈不是心疼钱。但是呢,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总得让我们知道这笔钱的真正去向,还回不回得来。你说投资,那好,投哪里,你之前已经投入多少了?”
“投……”康盂树卡了壳,他想维护黎青梦的颜面,又被逼问杀个措手不及,不上不下地无法回答。
康妈冷不丁问:“是不是和你那个朋友有关?”
康盂树被戳中死穴,头皮一麻:“……哪个朋友?”
“就是你现在心里想的这个。”
她云淡风轻地点出这个事实,康盂树心虚地埋下脑袋,嘴巴还胡乱地扯着没有的事,和别人没关系。
康妈心里摸清了大概,给康爸又使了个眼色。康爸得令地点头,起身拍了拍康盂树的肩,语重心长道:“知道了,那你就拿去投资吧。”
康盂树再次愧疚地低下头,认真起誓:“你俩安心,我肯定努力赚钱还给你们。”
康妈翻着白眼:“得了吧,就你那点破工资,别给我惹事就行了。”
“靠现在这点工资当然不够。”康盂树彷徨的神色蓦然严肃起来,“所以我决定了。”
康嘉年此时恰好从玄关进来,听到他郑重其事地宣布——
“我要去京崎闯一闯。”
康嘉年脱掉的鞋子咕噜噜地滚到一半,“啊”地大叫了一声,拖鞋都来不及穿,迎头给了他哥一个兴高采烈的鼓励拥抱。
康盂树皱着眉嫌弃地躲掉,嘴角却如释重负地翘起,扬了扬下巴:“赶紧穿好鞋,还有重要任务交代给你。”
康妈嘴上咕哝着兄弟俩没一个省心的,起身去厨房给康嘉年盛饭。
这边闹哄哄的动静惊动了二楼的康老爷子。他从楼梯间探出一个脑袋,向下张望,不期然和康盂树对上眼。
“爷爷您睡醒了,下来吃饭不?”
康盂树喊了一声,康老爷子竖起眉毛一瞪眼,呵斥他:“康成邦你疯了啊!怎么喊你老子的!”
得,又把他认成他爸了。
真正的康爸很缺德地哈哈笑出声。
康盂树脸色一抽,又听见康老爷子问:“怎么就你们这几个臭小子在,我儿媳妇呢,去哪里了?”
康嘉年刚想回答在厨房,被康盂树摁下。
“儿媳妇啊……”他笑着,回答爷爷。
“这就去找她了。”
*
黎青梦收到那张银行卡后,没有向康盂树求证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动那笔钱,默默把卡收了起来,好像无事发生过。
一周之后,她向机构提出了辞职。
段晓檬很舍不得她走,但听说她去面试了warren工作室,很理解她的选择。
“换我我肯定也会去,虽然是助理,但是这机会也很难得了。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黎青梦附和着说是啊,从包里抽出一本书送给她。
“临别礼物。”
“不至于吧,你这都要送礼物给我。”段晓檬惊讶地接过书,“你只是辞职了,但咱们还可以经常出来吃饭的啊。”
“你刚说,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对吧。”
“对啊。”
黎青梦抿了一口咖啡:“那我恰好就是属于没脑子的那个。”
“……什么意思?”
“我辞职不是为了去warren的工作室。”她的话让段晓檬大跌眼镜,“我是打算离开京崎了。”
“……我记得你明明面试成功了啊!”
“对。”
“那你为什么不去,还要离开京崎?”
“因为……我碰上了一个比我还没脑子的。有他陪衬,我这个没脑子的行为似乎也可以被允许吧。”
黎青梦沉吟半晌,咽下去的苦咖啡在口腔里弥漫出了一点回甘。
“况且,当我们不用大脑思考的时候,这不就意味着做出来的选择是最贴近心脏的吗?”
段晓檬似懂非懂。
“那你打算去哪里?我之后也可以去找你玩儿!”
“好啊。不过我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用充满怀念的语气说出那两个字。
“南苔。”
段晓檬诧异地问:“这在哪儿……?”
她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黎青梦失笑,调出地图,指着那个很小很小的点给她看。
“这么远……你是去那边散心一阵子?”
黎青梦摇头,说:“我只买了张单程票。”
“你……”段晓檬吃惊地看着她。
随时会有人离开这座城市,段晓雯对此并不奇怪。毕业季这几个月,她身边很多人都离开京崎,去了其他地方发展。
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去了和京崎差不多繁华的大都市,还有的去了稍微压力没那么大的新一线。无论去哪儿,大家都是奔着更好更舒服的前程去的。
但段晓檬知道黎青梦是京崎本地人,因此,她对她选择去这么一个小城感到费解。
又不是混不下去了,明明有了可以去warre工作室的机遇,黎青梦的选择在她看来毫无疑问是自毁前程。
黎青梦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安定地笑道:“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最近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网上画商稿吗,也逐渐有些稳定的人脉了。就算离开京崎我也可以继续画下去。画画这件事我不会放弃的。”
“但是眼下,我有一个这辈子更不想放弃的存在。”
南苔比起翡冷翠,当然不值一提。聪明人都会选择后者。
但不巧的是,她在这个堪堪过去的夏天,在和一个笨蛋相处的过程中,也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把自己往后放一放的笨蛋。
在几个月前,她坐上离开南苔的车,心里盘算着人是那么善变的动物,不要为了一时之快把人生搅拌地不成样子,忍住了留下的冲动。
的确过了时间,她的日子也开始要蒸蒸日上。不是都说人过得好就不会回头看吗?可为什么,她在竭力遏制自己的同时,仍就会在深夜想起微不足道的车前灯,光线昏暗的沉船,海风,榴莲甜腻的烟味。它们躺在梦的河流里,随手就能打捞起,在她的心室里不断潮汐。
落潮后,她只想回到起点,在雨刷刷开康盂树脸的刹那,拉开车门给他一个不问以后的吻。
于是,在看到那张银行卡的那刻,她知道,过不去了。
如果每种选择都注定有后悔,那么就去他妈的吧。
黎青梦起身,同段晓檬告别,说自己得回去收拾行李,赶傍晚的火车。
段晓檬挥手说着得空就来找她玩,目送黎青梦的背影坚定地推开咖啡馆的玻璃门,扬长而去。
她摊开她送的那本书,随手翻开一页,头两行字映入眼帘。
有些时光就像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整个地球都在盼着你的下一步。
有些夏日拒绝结束。】
*
黄昏六点二十,黎青梦拉着二十八寸的大箱子,吃力地上了开往南苔的动车。
依旧是熟悉的冷清,她靠窗坐着,满目望去,皆是空荡荡。
但这份空旷却消磨不了她的满足。
她剥开橘子,手机划动着微信,再一次停在康盂树的头像前。
在康盂树的语音打过来的前一秒,黎青梦还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心有灵犀。
他的通话请求跳出来的刹那间,她是真的被吓到了。
令人不敢置信的磁场,就这么发生在他们之间。
她定了定神,接通电话。阔别时日,两人的开场白竟是几秒的沉默。
不是尴尬,只是觉得,这种时刻太难能可贵了。
“嗨,青豆。”
久违的称呼被久违的不正经语气念出来,她嗯了一声,回叫着他的名字。
“康盂树。”
他电话那头闹哄哄的,她猜测说:“你现在是在桥头排档吃饭吗?”
“哈哈。”他蓦地笑出声,“你猜。”
“我猜了啊,桥头排档。”
“不是。”
他没有再说话,她喂了好几声都没应答。
就在她差点以为是动车上信号断续的缘故,她听到了他手机里传来的机械播报声。
“开往金荷桥方向的列车即将进站……”
夹杂着地下铁的风,含糊地刮到了黎青梦的耳边。
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动车的玻璃上映出她不可置信的脸。
金荷桥,那是京崎地铁开往她家那个方向的站名。
康盂树把举起的手机收回来,她重新听到了他得意洋洋的臭屁声音。
“青豆,我来找你了。”
黎青梦咬住嘴唇,脸上的喜哀混杂在一起,无奈地挤出几个字。
“怎么办……我也正在去找你的路上。”
一辆地铁滴滴进站,飞驰的列车窗下,同样映出一张呆若木鸡的脸。
两个人又是好半天没说话,彼此的心里都百转千回,语言成为了此时此刻最匮乏的表达形式。
他听见她在那头忽然笑出声,于是他也情不自禁跟着她笑,变成这场乌龙最后的结点。
“康盂树。”
“我在。”
“我要不现在跳车吧,好不好。”
“……发什么疯。”
“真的。你知道吗,我之前去参加一个生日聚会,我问了一个人,关于地球最后那个晚上,他最想做的事什么。他说他想要我的微信号。”
“靠……!”康盂树顿时忍不住地骂出声,“哪个傻逼?”
“这不重要。”她笑得弯起眼睛,“我已经告诉他了,不行。因为我当时应该在飞机上。”
“嗯……对。”
“但其实,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成呢,你不知道了吧。”
康盂树傻眼:“还有后续?”
“那辆飞往翡冷翠的飞机,将会在飞过一个叫康盂树的笨蛋头顶时,跳下来一个叫青豆的公主。”她大言不惭地自夸着,“你看,我连飞机都敢跳,车我怎么不敢。”
总之,我会跳到你身边的。
回应她的,是康盂树漫长的沉默。
尔后,他轻描淡写地发问:
“跳下来,是为了听清我在底下喊的那句屁话吗?”
“对啊。你说不说。”
“说,当然说。”
人潮汹涌,偌大的地铁像一只杂乱鱼缸,鱼群们拥挤着游入某截车厢。他们目睹着没有上车的康盂树捧着手机,隔着车门用力地呼喊着什么,泄露出的气泡震荡在地下通道。
似乎是在说——
黎青梦,我爱你。
金鱼也好,热带鱼也罢,何必效仿它们憋气,在岁月里无疾而终。
在被这个操蛋的世界溺死成伥鬼前,爱是唯一的自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