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苔是他土生土长的故乡,是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弟弟维系着的家园,是他迄今为止一直好好生活的地方。
她一个背了满身债又前途未卜的过客,拿什么立场去问他,让他打破现有的一切为自己做出让步和牺牲呢?多可笑啊。
她也根本不舍得。
她希望他永远是那个雨天初见时的样子,双眼明亮,没什么烦心事,开一辆货车游走在大江南北,最后回归他熟稔的小城。闲来无事时抽两支烟打一盘游戏,和兄弟插科打诨,睡到日上三竿,一切优哉游哉。
如果有可能,在万分之一的空隙里能想到她,就够了。
她轻抖睫毛,在心里和康盂树道晚安。
倒计时十小时,车厢内剥去一路聒噪,前所未有地安静。
两个人都合眼休息,抵挡不住生理的极限真的睡着了。身体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惯性倾斜,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恰好都是倒向对方。
无奈货车座驾遥远,他们的身体终是没有碰上。
就像这一路,他们一个没有开口说挽留,一个也没有开口说不想走。
*
昏沉时分,最先醒过来的人是黎青梦。
似乎是她心里的计时器一直不曾停止运作,催促着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不要浪费在无用的睡眠上。所以没睡几个小时,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手机上显示着现在是早上四点二十,车窗外的天色虽然还是黑的,但很远很远的天际线隐隐有了一抹亮色。
她坐直身体,在黑暗里摸索着拿出湿纸巾擦了一把脸。
她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康盂树,他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中,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没有动,半眯着眼,看着昏暗的车厢里黎青梦的轮廓,她微微弯腰去掏包时,长发落满她的肩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滑下的长发拢起,轻轻别到她的耳后。
她立刻侧过脸:“我吵到你了吗?”
康盂树摇了下头:“我平时出车就睡不了多久。”
“你要不要?”
她把手里的湿巾递给他,他失笑摇头,再度下了车,回来时满脸湿漉漉的水,大概是直接在服务站的卫生间粗糙地冲了下。
他拿袖子随意一擦,发动车引擎道:“你不睡了吧?不睡的话我就继续开了,天亮前估计能开进京崎。”
黎青梦神情微愣:“……要赶这么急吗?”
“我刚查了下,今天早上八点后京崎市区内限外地牌照了,所以我得赶在八点前将你送到那里。”
原本仅剩不多的倒计时,骤然又缩短了。
现在距离八点,还有三小时四十分钟。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个终点线已经迫在眉睫。
黎青梦恍惚地点头,很轻地说:“那走吧。”
车前灯被打亮,驶上并不算繁忙的国道。
康盂树伸手按开了刚才暂停的音乐,又是张学友的,唱着《冷树叶。剩下的时间,他们没再聊天,任由音响一曲接一曲地往下放。
她不知道康盂树为什么沉默。至于她,则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为了回报那一首他悄悄下载的歌,她也想把他平常会听的歌都认真听完。
毕竟这是最后的,能听到他歌单的机会了。
天色越来越亮,国道上的车辆也多到像贪吃蛇吃下的豆子。当车子到达收费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黎青梦第一次目睹沿路路灯一盏盏熄灭。
同时,车内轮播到了一首康盂树曾经唱过的歌——《离人。
悠悠口哨声响起,他下意识地想切掉,被黎青梦制止。
“别切,听听原唱。”
他大言不惭:“我这不想给学友哥留个面子。”
黎青梦撇嘴:“怎么,你唱得还吊打他了?”
“可不。”
当然,张学友的声音刚出来的第一秒,是个正常的耳朵都能听出来谁吊打谁。
康盂树突然说:“这是这张专辑里的最后一首了。”
“刚才放的歌都是一张专辑里的吗?”
“对,一张98年发行的。”他顿了一下,“专辑名叫不后悔。”
黎青梦微怔,跟着点了下头:“很好听……不后悔。”
车子开进了城区,此时距离八点还有二十五分钟。
黎青梦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蓦地说:“你把我在前面放下吧。”
康盂树没说话,还在置若罔闻地往前开。
“还有二十分钟,你的车子就不能动了,还不如赶紧开出去。”她语气很慢,很认真,也很严肃,“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你总不能一直送下去。”
康盂树的侧脸牙关像是咬了一下,隐隐突出骨节。
他开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倒计时十五分钟,车子停在一处高架桥下。
黎青梦抱着骨灰下了车,康盂树把行李从后车厢里拿出来,替在她路边又拦了一辆出租,帮她把行李全搬进后备箱,拉开车门目送她坐进,又沉默地替她合上车门。
这一切都静默无声。
只有不远处,他的大货车全然地敞着车门,车内的《离人唱到了末端尾声,随着敞开的车门悠悠地泄出上个世纪的歌声——
离人挥霍着眼泪
回避迫在眼前的离别
你不肯说再见
我不敢想明天】
眼睁睁地看着车门从外合上,康盂树的脸快速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出租师傅开始问黎青梦要前往的地点是哪里,她瞬间失神,没有回答。
换了车身,换了座驾,也换了车内的人。
“去哪里?”
司机不耐烦地又催促她。
黎青梦没搭理他,心急如焚地按开车窗,当看见康盂树还站在原地没有走的刹那,她再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你不和我说一句再见吗?”
康盂树双手插着口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搞笑,他居然说了一句:“这个夏天好像结束了。”
模仿的,是她模仿老艄公的那个语气和对话。
黎青梦顿时哭笑不得,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浓重哀伤在此刻都消散了。
她一字一句道:“康盂树,钱我一定记着,会全部还给你的。还有……谢谢你。真的。我本来以为这会是我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里最糟糕的一次夏天……”她扬起微笑,“虽然糟糕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但快乐也是。”
康盂树脸上一呆,露出想笑的表情,下个瞬间,那个笑又仿佛是哭,来回拉扯,像是患了面部神经失调的患者。
“我之前说,那个18岁的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夏天。”黎青梦还是笑着,眼光里有水波,“我也没想到,25岁的这个夏天,压倒性地盖过它了。”
康盂树干脆低下头听,再次抬起时,神色很轻松地回说:“挺不巧的,对我来说呢,就是一个麻烦鬼闯入的夏天。只能说……不算无聊吧。”
“……混蛋。”她鼻尖通红地笑,“现在麻烦鬼真的要走了。”
“等等。”
他简短的两个字又让黎青梦心间一颤。
康盂树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从中摊开一张已经被划开的彩票。
上面的数字,09131820270708。
如果黎青梦没记错……
“这是不是你中过奖的那一张?”
“对。”
黎青梦一头雾水。
“这个废彩票还有什么用吗?”
“它是我唯一抽中过的一张彩票,我人生里迄今所有的好运都在这里了。”
康盂树弯下腰,隔着车窗把彩票紧紧塞进她手心。
“送给你。”
他退开两步,司机不耐烦地再度催促了一声,以防这两人再缠缠绵绵耽误时间,强制将车窗合上。
随后,那张攥着彩票的手和她怔愣的侧脸被黑色车窗逐渐覆盖。
即将完全合上时,她又面向他,张口急急地说了句:“我也留了礼物给你!”
“……什么?”
“我留在南苔了。”她故作神秘,“至于在哪里又是什么……我先不说,你找找看吧。”
康盂树失笑:“你这是在和我玩寻宝游戏吗?”
“你给过我那么多次惊喜了,我也想给你一次。”
她用力挥手,车窗彻底合上了。
有人说一次告别
天上就会有颗星
又熄灭】
明黄色的出租车终于开出去了,瞬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回过头。
货车还孤零零地停在气派的高架桥下,传来张学友的最后两句唱腔。车前灯混合在黎明的天幕下,显得微不足道,但他固执地开着它,仿佛在接力天上熄灭的星星。
倒计时清零,那抹明黄色消失在街角。
一个叫黎青梦和一个叫康盂树的人——世界上很平凡的两个人,就这么分别在一个平凡的夏日早晨,街头依旧来来去去,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