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沈青葙。
她低头站在身后,眼睛看着他蹀躞带上挂着的扁银酒壶,涂了黄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幽沉沉的,像暴风雨前的江水。
裴寂慢慢摘下酒壶,递了过去。
沈青葙抖着手想接,却许久也没能接住,原以为已经想好了,事到临头,才知道迈出这一步有多难。
下一息,裴寂收回酒壶,他翻身上马,声音低沉:“等你想清楚了再说。”
“郎君,”郭锻急急跟上,低声回禀,“沈潜已经招供,供词对杨刺史十分不利,那封信被齐云缙先一步找到,烧了。”
烧了?裴寂猛地勒住马,拧紧了双眉。
如此便没有了物证,沈潜与沈白洛这两个有可能看过信的人就成了最关键的人证,沈潜已经投向齐云缙,剩下的沈白洛……
“速去监中,守好沈白洛!”裴寂急急吩咐道。
郭锻应声离开,裴寂回过头来,正对上沈青葙惊惶的目光。
看来,她也想到了。
是赌沈潜投靠之后,齐云缙会放过沈家,还是首要保全沈白洛的性命,就看她怎么选了。
裴寂又看她一眼,催马向前:“黄绰,看顾好她,剩下的随我去寻人!”
入夜之时,裴寂匆匆归来,馆驿中一片寂静,凤尾竹的影子被灯笼照着,虚虚地拖在地上,映在窗前,裴寂伸手正要推门,廊下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突然有一人慢慢地站了起来。
是她。
裴寂一手推开门,回头看着她,淡淡说道:“进来。”
沈青葙在恍惚中,慢慢跟在他身后,迈步进了屋。
双扇门扉在她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屋里没有点灯,裴寂便坐在黑暗中,低声唤她:“来。”
沈青葙木然地向着声音来处走去,眼睛适应了黑暗,渐渐描摹出他的轮廓,他趺坐在榻上,气息微冷:“想好了?”
想好了么?沈青葙站在榻前,无数年少时的情形从眼前掠过,春日杏花烟雨,秋日长空雁字,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终归都会远去。
眼下她,扶风杨氏与吴兴沈氏的女儿,金闺中娇养的弱质,要向一个男人,出卖她自己。
耳边传来酒液落杯的微细声响,一只暖而干燥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一拉,将她带进怀里。
微凉的琉璃盏重又贴上红唇,裴寂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想好了么?”
沈青葙紧紧抿着嘴唇,仍旧挡不住甜而辣的酒味蔓延到舌尖,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想好了么?”
想好了么?她原本应该,想好了的。心里苦涩得无法开口,想哭,又哭不出来,直到他微冷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搂住了她的腰肢。
整个人都僵住了,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他耐心又低缓的声音徘徊在耳边:“我会救你哥哥,你阿耶那里,无论他是否危及东宫,我都会保他的性命。”
他知道她怕的是什么,他什么都料到了,她无处可逃。沈青葙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打着战,咯咯作响,唯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眼前的黑暗。
裴寂慢慢地,将她整个人都搂进了怀里。怜惜如同春草,愈割愈乱愈生,可他不能心软,他要引导,他要掌控,这一世,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许久,耳畔传来她断续的声音:“你要,如何安置我?”
裴寂低着头,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摩挲着她的手背,压下心头的动摇:“回到长安后,我会寻一处宅子,安置你。”
怀中人像熄灭的火,再不曾作声。
不知何处敲起了暮鼓,一声接着一声,敲在人心上。
“三郎君。”门外传来黄绰低低的唤声。
裴寂放开了沈青葙。
他起身下榻,取下了架上的披风:“今夜你就在这里,明日一早,你去与韦策做个了断。”
策哥。被刻意忽略的人和事一刹那全部涌上心头,眼泪随之涌出,门开了,灯笼的光照出裴寂的影子,沉沉地落在她身上,跟着门又关上,光亮消失,一切重又陷入了黑暗。
这黑暗深不见底,沈青葙看不见尽头,也看不见光亮,只能紧紧抱住双臂,不断坠落。
门外。
黄绰低声道:“三郎君,在城外悬崖下找到了那个胡人,还有一口气。”
“带上医者,连夜送回长安,”裴寂沉声吩咐,“不得有任何闪失!”
他沉吟着,又道:“安排些牢靠的人手,寻一个与沈潜有关的,叫阿团的人,大约是女子,还有个儿子,云州和长安都要找一找。”
“阿团是?”黄绰头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由不得追问。
“齐云缙用她来威胁沈潜,但沈家登记在册的人犯中,并没有这个名字,找到她,也许能让沈潜面圣时说实话。”裴寂低声道,“如今还能腾出多少人手?”
“不到四十个。”黄绰道。
“都随我去牢房。”裴寂目光沉沉,“今夜只怕,有一场恶斗。”
这一夜,牢房里的灯火早早熄灭,无数人在沉默中攻入牢门,又在沉默中变成尸体,沈白洛自始至终昏迷不醒,也就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又有多少人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天光微亮之时,裴寂回到云州驿。
越过警戒的卫士,裴寂推开房门,入眼看见沈青葙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靠坐在短榻的一角,沉沉睡着。
天光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抹淡淡的灰影子,清艳的眉眼被散乱的黑发遮住,唯有紧抱双臂的姿态,无声地流露着脆弱。
怜惜丝丝缕缕漫上心头,裴寂慢慢走过去,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