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苴咩城是南诏最大的城池,世代由当地的贵族统治。在汉人帝国最强盛的时期,木氏统一六诏之后归顺,汉皇亲封木氏族领为云南王,赐紫绶金印,世袭罔替。到了木诚节这一代,迎取了大名鼎鼎的清河崔氏之女,仅在一年之后便喜获爱女,被朝廷封为骊珠郡主。 十五年过去,骊珠郡主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可木诚节却为这个女儿伤透了脑筋。 起因是今年南诏传统节日三月街时,骊珠郡主外出,在马市上偶遇了一名男子。二人一见钟情,爱得难舍难分。等木诚节收到家书,从临近的剑川城赶回时,女儿已经哭着闹着非那人不嫁。 木诚节着人调查那名男子的来历,发现他乃是大名鼎鼎的淮西节度使虞北玄。 三十多年前中原那场大乱,虽以朝廷的胜利告终,但也埋下了很多隐患。 有些大乱时的降将,因朝廷无力收归他们名下的军队,便封他们为当地节度使,镇守一方。其中最为有名的便是卢龙,成德,魏博节度使,并称河朔三镇。 此后,藩镇势力割据,大者连州十余,小者也兼有三四州。他们之间不时连横叛上,或以武力相并,纷争不断。 淮西节在淮水之畔,在诸藩镇之中势力本不算强,直到虞北玄夺了其养父之位,接任淮西节度使。他收留亡命之徒,把他们编入牙兵,藩地内不服管制的,一律血腥镇压。巡视州府的时候,网罗各色人才,甚至不惜重金聘请朝廷的清要官员为自己帐下的幕僚。 短短几年,淮西节就从原本所辖的四州,扩展到如今的七州,并能与河朔三镇叫板。 而此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木诚节知道虞北玄绝非池中之物,未料他竟敢将主意打到南诏,染指爱女,自然怒火中烧。 晌午时,父女俩又因此事争执。木诚节气急,用力扇了木嘉柔一巴掌。他平日对女儿亦算严厉,但从未打过她一下。这巴掌下去,连他自己都十分震惊。 木嘉柔当场哭晕过去,至今未醒。 “大王,外宅那边……请您无论如何过去一趟。”门外,随从小声禀报道。 木诚节正为女儿的事烦心,口气不好:“何事?” “前阵子您不在,外宅不敢报过来。那位娘子生了个小郎君。”随从恭敬地说道。 木诚节皱眉,犹豫片刻,还是推门出去。 * 王府的后宅被分隔成几处院子,其中居北且修葺得十分精美的,是王妃崔氏的居所。 崔氏出嫁之时,不仅带来了丰厚的嫁妆,还带了很多的能工巧匠。云南王府便是他们的心血之作。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将园林的精巧和秀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主屋之内,下人都安静地各行其事。 崔氏坐于内室的床边,拿着巾帕为躺在床上的少女擦脸,眉间笼着愁云。 陪嫁的乳母阿常小声安慰道:“娘子别着急。等小娘子醒了,咱们再好好劝劝。” 崔氏叹气:“昭昭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决定的事无人可以更改。那虞北玄不知用什么法子迷了她的心窍,我们根本劝不动。我最担心的是与李家的婚约。” 阿常看了一眼盖着锦衾,紧闭双目的少女,暗自摇了摇头。 小娘子不满婚约,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早年,木诚节北上长安之时,曾与李家结下一段不解之缘。两家约定为儿女亲家,只等木嘉柔十六岁之后便出嫁。 李家系出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并称为五姓七望,是世家大族中的顶级名门。 尽管到了本朝,这些士族的势力已经逐渐减弱,不似前朝时那般呼风唤雨,但他们仍然掌握着中原极大一部分的权势和财富,凌驾于普通人之上。 崔氏知道李家家风甚严,倘若知道未过门的儿媳要与人私奔,婚事难成还是其次,就怕两家因此结下什么仇怨。 床上的少女忽然双手按着脖颈,不停地挣扎,似乎十分难受。 “小娘子!”阿常叫了一句。 崔氏回过神来,连忙抚摸女儿的手臂,柔声唤她:“昭昭,阿娘在这儿,不怕。” 少女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逐渐平静下来。 她尚且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一个巨变。 * 两日后的午间,王府后花园的自水亭外,依次排开两列衣着鲜丽的婢女仆妇。 亭中的阑干上趴着一个少女,穿着祥云纹白色绫半臂,印宝相花绢褶翡翠裙,裙下露出一截精致小巧的云头锻鞋。 池塘中荷叶田田,池水清澈见底,几尾红头鲤鱼游戏于梗茎之间。一只蜻蜓飞过,点了下平静的水面,惊得游鱼四散。 木嘉柔刚醒来时极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非但未死,还回到十五岁的时候,周围的人事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这两日稍稍缓过神来,却是思绪万千。 她重生了,在她和虞北玄相识之后,准备逃家之前。她给了他人生中最好的九年,以为夫妻风雨同舟,心心相印。临死之前,才知道自己是个天大的笑话。 如今那一世的梦醒了,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她也该醒了。 这辈子,他谋他的宏图霸业,娶他的长平郡主,这些再与她无关。 侍女玉壶从亭外走进来,看到郡主还是一个人坐着发呆,十分担心。明明大夫都来看过,说身体并无异样,怎么性子突然变了许多? 她放下手里的双鱼纹银盘,走到嘉柔的身边,试探地问道:“郡主,从岭南快马送来的早熟荔枝,您要不要尝尝?” 嘉柔回头,看到那盘中的荔枝粒大饱满,壳如红缯,应该刚离枝不到两日。 荔枝在靠北的地方是金贵物,有钱都吃不到。主要是太难贮存,摘下四五日则色香味尽去。但在云南王府,倒并不稀罕。 “阿耶还未回?” 玉壶应是。两日前木诚节有事出府,至今未归。 玉壶看了看四下无人,俯身轻语:“郡主之前叫婢子收拾的包袱,已经放在房中了。您如果想离开王府,不如趁大王未归……” 嘉柔一反常态,态度坚决:“把包袱拆了,以后不准再提此事。” 玉壶万分吃惊。就在几日之前,郡主还一副随时要跟那人私奔的模样,吩咐她把包袱都收拾好了,怎么突然改变主意? “小娘子!”阿常从凉亭外进来,脚步虽急,但体态仍旧端庄。 “怎么了?”嘉柔抬头问道。 阿常顺了顺气,才说:“大王回来了,还把外宅那几个都带了回来,就在娘子的住处呢。” 外宅里住着木诚节的侍妾柳氏,还有她所生的女儿顺娘。这些年,他们两边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更没见过面。 阿常板着脸继续说:“柳氏生了个儿子,想要名分,连月子都顾不得坐,就抱着儿子上门相求。娘子心善,答应让他们先住下。哎,真是气死我了,大王这不是给娘子添堵吗?” 清河崔氏乃是数百年的名门望族,振臂高呼,士庶无有不应。阿常年轻时便进了崔家,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名门那种高人一等的傲气,自然看不上柳氏这样的别宅妾。 “阿婆莫气,屈屈一个妾,阿娘还对付不了吗?我们去看看。”嘉柔站起来,率先往亭外走。 阿常故意落在后面,跟玉壶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两日,郡主可有什么不对劲?” 玉壶小声回道:“刚才婢子试探地问了问,郡主竟然说不走了,还要婢子别再提那件事。” 阿常不禁有几分疑惑。她跟着崔氏嫁过来,看着嘉柔长大,可以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几乎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两日前,嘉柔刚醒来时,表情错愕震惊,后来又扑在崔氏的怀里大哭。之后,整个人就跟从前不大一样了。 请大夫过府诊治,也没瞧出什么毛病。 “这样最好。那件事本就不光彩,传出去要毁郡主的闺誉,往后谁也不准再提。你跟郡主的关系最为亲近,平日多留心照看。”阿常叮嘱道。 “是,婢子会注意的。”玉壶恭敬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