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溪音的乳母张嬷嬷从集市回来,带了些新鲜的鱼虾蔬果。见她蜷成一团,酣睡如常,晨曦微光透过窗纱,照得一张小脸粉雕玉砌,被子也被揉做一团丢在脚下。嬷嬷颇为无奈地看着床上的小家伙,将被子摊开重新披在了这小神兽的身上。 热气腾腾的鱼片粥唤起了溪音的嗅觉,懒洋洋伸着懒腰出来觅食,才一站起来顿觉脚底钻心疼痛,脚踝一扭,倒在了地上。 “哎呦我的祖宗,这是怎么了?嬷嬷边说边搀扶起她,安于榻上。” “嬷嬷,你也是个心大的,一夜未归,你女儿我差点就被劫匪掳去做了压寨夫人了。 张嬷嬷听到这话还得了,死死握住溪音的手,颤巍巍地说道:“可受了欺负?快让我瞧瞧!” “哎呦哎呦,女儿清白得保,幸是有隔壁那小郎君搭救,只是翻墙弄伤了脚,要嬷嬷帮我上药。”溪音就势倒在嬷嬷怀里,真真是惹人心疼的很。 “这药也是那郎君相赠?” “正是呢,待我脚伤痊愈,嬷嬷须得陪我登门致谢。” “那是自然,虽是山野乡间,咱们也不要失了礼数才好。” “嘶,疼,慢点擦啊嬷嬷。” “再晚些你最爱吃的鲜鱼粥都冷了。” 红墙另一侧,有人一夜未眠,着墨绘彩,向来只爱画山水的他竟然在绘制美人图,几个时辰下来只绘得个轮廓。 “郎君,您画了一夜了,歇息一会吧,我还从未见郎君画哪副画如此仔细。”小厮阿莫一脸疑惑地劝慰道。 少年搁笔,痴痴呆望着画纸,未曾再落笔,却呢喃道:“明明见得十分却如何连八分都画不出。” “什么十分八分?”阿莫小小的脑袋歪着,疑惑更大了。 一连几日,琴师因脚伤的缘故,鲜少走动,每日坐着打谱,却幽思不断,很难静下心来。一会摆弄下香炉,一会又撩拨下琴穗儿。脑海中不自控地忆起那日少年怀抱着她,一步步为何会如此在意。必是因为他救我性命,适才如此吧。 话说这琴女自幼学琴,天赋极高,十岁不到便可以弹奏广陵散,且情感细腻入微,因而起承转合间也弹得颇有韵味。而后家道中落,双亲俱陨,被迫献艺街头,有幸被清音阁选中,十二岁开始便入阁为琴师,登台演奏,又因容颜过人,恐生事端,每每以轻纱掩面,不为世人所见。 这清音阁阁主是个霁月清风的人物,亦忧心此女姿容甚佳,图惹是非,便也许她如此,每月十五独奏一曲,以敬来客,受邀者无一不是高门显赫。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溪音琴师”也因此在汴京城名声大噪。可那宫内的画师子末却对坊间人物并不知晓,只当是一寻常女子,琴艺精湛,隐匿乡野,是个不世出的闲散人士。 天地逍遥客,志在山水间。 炎夏漫漫,溪音的琴音也不似往日悠然宁静,弹出了些许蝶飞萤舞的意境。 一曲罢了,黄昏将至,余晖散落池井之中,水波潋滟微颤,犹如少女心思不易察觉,唯有那鱼虫窥探入眼,偏又不能人言。 溪音左思右想,如何向那郎君致谢才好,若是家宴相邀,恐同席太过尴尬,若是礼物相赠,又略显轻浮。就在此时,嬷嬷提了些井内刚冰好的瓜果进来。溪音即刻起身,拿琉璃碟碗盛了几块色泽光亮的,颠颠地跑去了隔壁,暗喜道:如此一来,万分自然,邻里之间送些吃食,最好不过。你送我一样,我送你一样,你来我往,这不正是。呸呸呸,想些什么,是还恩情。 于是她乐颠颠地跑到隔壁,轻叩大门。 前来开门的是阿莫,见到是前几日的娘子,紧忙上前相迎:“原来是娘子,快请进。” 那画师的耳力确实不是很好,常常作画到忘我地步,全然不知外面发生何事,还在醉心绘制未完的美人图。那阿莫虽然平日乖顺的紧,却想起公子近日行为古怪,定是与这女子相关,便未通报就引溪音入了内厅之中。 溪音悄然入内,见一地凌乱,都是散落的人物肖像,仔细瞧了几幅,竟都是容色上佳且身段窈窕的美人象,好巧不巧那郎君还在用手去描摹那美人的曲线。看到这里,溪音已经感到了强烈的生理不适,本以为是个不经世事,皎若云间月的冷面郎君,未曾料竟是个色胚。又想到那日他抱自己回去的画面,忽然有些羞愧愤恨。 子末还在思量:果真是画人物更困难些,以往绘山水亭台楼阁,比例已在心中,只是这人物像,除却外在,更重神韵,竟然还有些无从下笔。正思考着,只听得“咣”的一声,两盘新鲜瓜果摆在了案台上。一个粉嫩娇小的身影一闪而过,便不见了。 “是何人来访,阿莫,怎的也不通报?” “是隔壁那娘子,许是怕扰了郎君吧。” “是她来了,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一句话也未同我讲。” “要不我再去将娘子追回来?” “罢了,你去将我从宫中带来的玉肌膏送去,就当是礼尚往来吧。” 溪音气鼓鼓地甩着袖子离开,回到院内,刚欲饮茶消火,听有人叩门,开门竟然是那隔壁的小厮,冷言问道:“何事?” 阿莫笑盈盈答道:“我家郎君命我来送药,可祛疤美颜的。” 溪音道:“不必了,我这伤在脚上,平日里也看不出,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阿莫见娘子不收,恐被郎君责问,便编出一套自以为文采斐然的理由:“郎君还说了,娘子冰肌玉骨,寸寸矜贵,伤了半分都可惜。” 溪音听到这话更是气的七窍生烟,合着派人来调戏我,真当我出身乡野不成!是救我不假,可也不能如此折辱人的。见小厮年纪尚也是奉命行事,便将药收下,闭门谢客了。一连数日未曾出门,连晚饭都进的少了些。 那郎君更是木讷非常,毫无察觉,临摹了数百幅美人图后终于有了些巧思,将溪音形貌原原本本地绘了出来,虽说欠了些神韵,但也实在不能更好了,画好后小心藏于匣内。子末心里想着:“本是出宫观景寻求灵感,却耗费巨大精力只画了个美人,师傅知道必会惩罚于我,还是快些画些正经的回宫复命吧。” 若说这画师师从何人,那便是大来历了,正是当代官家赵佶,宋朝的第八位皇帝,宋徽宗是也。 赵佶虽政治才能浅薄,却醉心书画艺术。 而子末,本名王希孟,自小才华出众,被当朝宰相蔡京进献入宫,起初只是寻常画学弟子,凭借出色的画技博得圣宠,收为徒,亲授画技,并特赐明月楼,特许不与其他画师同住,专心致志绘画。凭借着圣宠和恬淡的性子,王希孟在宫内风评极好,因年纪尚也未曾惹出过什么风流债。往日外出所作之画皆须得带回宫内典藏。此遭美人图一事,他怕他人知道后无端揣测,便偷偷藏起,不欲带回宫中。 几日后,到了子末回宫复命的日子,正巧,溪音也要回清音坊,两人才一出门便撞了个正着。子末倒是坦荡,作揖道:“上次娘子匆匆一别,我也不敢贸然叨扰娘子,不知近来可还安好?” 溪音过了这些日,心绪也平宁了些,想着不过一登徒子,何苦一般见识,回礼笑道:“多谢郎君上次的药,小女肌肤痊愈,更胜从前。”才说完她猛然觉得后悔不已,什么更胜从前,我这满嘴里放浪些什么东西。 子末像只呆鹅傻站了那里,眼睛眨巴了几下,不由自主向对面女子的足上去瞥了下,又觉失礼,连忙退后几步,尴尬地笑了笑。 还是阿莫小机灵鬼一般先开了口:“娘子可是要回城,不如同行,也好相互照应着。也不知道拿那起匪寇还在不在此处。” 溪音想想也是,那日见他拿出腰牌,不似寻常人,怕是有些权势,且不管那些,青天白日,量他也不敢放肆。 遂开口道:“如此甚好,有劳了。只是郎君马车何处?” 阿莫抢着说道:“我家郎君喜欢这林间小路,常道行路便是修行,入了城才好再坐马车回宫。” “回宫?你是宫中之人?”溪音惊诧地问道。 子末见小厮说漏了嘴,也想着自己不过一画师,被其知道身份也无碍,便答曰:“正是。” 溪音端详其容貌,确实生的样貌极好,看着年纪尚也不应是侍卫,虽然见他作画,但能做宫中画师的都是些老头子了,有几十年的本事在身上,他自称是画匠,想必定也个装模作样的。 可是既是宫中人,又隐匿身份,必有原因,若是皇族,大大方方承认便是了,而且也不会居所这般简陋。再仔细瞧瞧,倒是有些女孩的秀美,敢情是个有些身份的小太监,羞于启齿? 经过一番“缜密”的推理,溪音忽然茅塞顿开,之前的种种猜忌也烟消云散,一掌拍在了子末的肩膀上:“宫中之人果然是气度不凡,我当时一眼便瞧出来了。” 子末疑惑着问道:“瞧出什么?” 溪音笑吟吟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咱们走吧。” 林中本就炎热,张嬷嬷和阿莫各自担着自家主子的行李,好在包裹不大,却也汗流浃背,无暇说话。溪音和子末两个人一前一后悠然地走着,子末见这娘子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哒哒,一会哼着小曲,一会又摘朵小花儿,全然不知其心里所想。怕是有朝一日知道了,要吐上三碗血吧。 绿树成荫,百花盛放,缘分使然,便是老天也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