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怀棠选择清泉沟栖身，不是偶然。

回夜没有接话，布下限制火焰范围的法术后，收拾东西往西山而去，黑狗夹着尾巴跟在她后头，巫勖犹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两人一狗沿着黄泥小道出村，来到了西山的丛林边上。

回夜毫不胆怯，径直入林去。

他们走出了大概半里地，重重林障后传来微弱的光，一缕缕蛛丝般的光线在林木间盘旋飞舞，几乎覆盖了所有的道路。

巫勖停歩，仔细看了片刻，沉声道：“是阵纹，极其久远，都快磨灭了。”

阵法不是回夜的强项，没法提见解，只问：“能看出门道吗？”苍云城里那只死猫倒是非常精通阵法，她忽然有点后悔没把它绑来。

巫勖边走边研究，“这些阵纹脉络繁复，层层叠叠相互缠连，很像神族手笔。存世时间太古老了，已经散得差不多，看样子，像是受到某种特殊的感召，才勉强浮现，今晚应当是它们最后一次在人间显形，晨光一现就会崩毁。”

“神族……”回夜若有所思，“诸神弥迹数万年了。”

乾元大陆乃是绝神之地，天神止步。

乾元并不是天地间唯一的生命古地，却是已知的五块大陆中唯一跟天界隔绝，没有天域神族降临的地方。

并且，无论修者有多强大，只要在乾元大陆上，就无法飞升天界修成正果，注定老死在尘世间。神道路绝，致使乾元许多修者一旦突破天禁，拥有横渡墟海的实力就会选择离开，前往其他大陆修行。

“对，这可是好东西呀！神族阵法不多见，赶紧记下来，哪怕只能参悟一丝也够受用终生。”巫勖说着掏出一块玉板，兴奋地把能看到的阵纹摹刻下来，“我猜，丛林深处的上古遗迹，可能就是神话时代终结后，天界诸神留下的道场。”

“我也记一份。”回夜咕哝，掏出素日默写《道书》的工具来。

看巫勖那兴奋劲儿，此地阵纹定然不简单。虽然她不精通阵法，但是苍云城的死猫浸淫此道多年，造诣非凡，也许能推演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日后相见可以交给它研究研究。

回夜注意到，凡是他们走过的地方，发光的纹络迅速黯淡下去。

“它们本来快消失了，受到扰动后更是不支，光暗下去，表示已经磨灭。”巫勖解释。

这种道理回夜还是懂的，她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召，才会让它们恰好浮现？”

还有，怀棠在清泉沟待了半年都未离去，它又在找什么？

“这……”巫勖摇头，神族的事他可说不清，“只是看祖上手记里提过，乾元神道路断，貌似跟掌管天地生死轮回的冥君有关系。”

御鬼世家出过冥差，往返于人间幽冥，对于各种天地隐秘，确实要更了解。

不知从何时起，诸神纷纷远离乾元大陆，不涉人间之事，当今修者，虽知上有神国下有冥土，却是谁也未曾见过真正的神迹与幽狱。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山腰上一个巨大的山洞前，清泉沟水渠的源头就在这里。

回夜打量周围的环境，洞口前是平坦宽阔的平台，地面被刻意夯实过，土质很硬，且混杂着许多碎裂的陶片。谁知她还没动作，跟在后面的黑狗一见到山洞，比见到肉骨头还要激动，咻地一下就窜了进去。

“这狗疯了？”巫勖不解道。

回夜微微皱眉，御出隔绝外物气息的法诀护住自身，跟了进去。

洞穴入口高三丈、宽十余丈，阴影处雕刻着细腻生动的藤蔓纹饰，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古韵和道意，进去以后，内部空间之开阔更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整个山腹都是中空的，洞顶高不可视。如果东山跟西山对称，那么可以想象，东山内部也是完全中空的。

巫勖施法点亮随身灵灯，爆发的光束没入无尽黑暗，却也只能照亮一角之地，根本无法探知全貌如何。

“汪！”黑狗突兀地叫了一声，须臾后，才有回声扑面而来。洞窟的壁上有无数条交错的石阶和栈道，宽度最多两尺，盘旋着延伸向上，通往黑暗的穹顶上方。它四条腿往上窜，浑身皮毛瞬间就跟黑暗融为一体。

回夜赶紧跟上黑狗，沿着破损严重的石阶和栈道往上走。

巫勖落在了最后面，疑惑地望着回夜的背影。他本想御气腾空，直接飞到最高处看看，但一见回夜老老实实跟着狗，加上他并不能确定贸然腾空是否会有危险，盘桓片刻，索性也步行跟上。

也不知道爬了多少级石阶，两人才跟着黑狗来到终极之地。

前方是个人工开凿出的方形崖洞，除了自然生成的钟乳石笋，容易坍塌的地方都砌着承重石墙。洞穴地面低于石阶，越往里去下陷得越严重，从深处传来汩汩水声。

“那是……”巫勖抬起灵灯照去，不由得瞳孔微扩，没想到在此处居然能见到这种东西。

视线的尽头矗立着一面光滑无比的石壁，它浑然一体，没有任何缝隙与孔洞，却有瀑布般的水流不断渗出淌落下来，灵灯暖光落在上头，泛出琥珀一样的光晕，质感也如同琥珀般半透明，下方十丈见方的石潭也完全由同种材质筑成。

“好奇怪的石头！”回夜很是惊奇，走上前细看。

“的确是个稀罕玩意儿！”巫勖轻笑一声，“这叫飞流石，内蕴水精，可聚纳十方水汽化出甘泉，经它聚纳出的泉水非常纯净，灵气也很盛。据说最好的飞流石开采出来时跟羊脂白玉一个样，用久了沾染浊气，才渐渐变成琥珀的样子，品质不好的那种，用久了就跟寻常的山石没两样了。你没见过么？”

“水往低处流，很多修行圣地在高山之巅，山顶上存不住水，就会弄些飞流石刻上相应的生水阵，放在最高的山崖上，制造出一道道人工飞瀑，我族中建有悬浮的城池和神山，离地数百丈，上头用的也是这种东西。”

回夜在北境圣城苍云城待了许久，自然见过悬浮的神山、城阙上垂落的百丈飞瀑，只是不知其原理罢了。世家传人见多识广，远不是她这个乡野散修能比的，她被说得有些心酸，却无卑怯与怨尤，附和着轻道：“是个宝贝。”

到了洞口，黑狗就趴着不动了，看起来恹恹的，乌溜溜的眼睛没甚神采，大耳朵也耷拉下来。

这狗也奇怪，怀棠杀了所有人，却独独留下它。回夜好奇地打量它两眼，转身靠近石潭，本只是随意往里看一眼，没成想竟见到了无比惊悚的一幕，不由脱口而出：“哎，我去！”

冷汗倏地便爬满了背脊，她噔噔噔后退数步。

“怎么了？”巫勖一步跃至她身边，凝神朝石潭里看去。

“头骨。”回夜惊魂未定道。

潭底凹凸不平，水下是一片氤氲的红，随着波纹荡漾模糊不清，细细看去，方能辨出，那些凹凸竟然一个又一个的红色骷髅，挤挤挨挨填满了十丈见方的水潭。

这个石潭也不知有多深，飞流石生成的水不断流入其中，始终没把它注满。

回夜猜测底下肯定有暗渠，连接到洞穴地面的水渠中，然后淌出西山，成为清泉沟的饮用灌溉水源。

这些骷髅看起来都是人类的，其上血肉皆无，巫勖手中灵灯光芒扫过，就像被朱砂浸透了似的，透着妖异而摄人的红，仿佛刚从地府最深处幽冥血海里打捞起来，端的是诡异无边，看得两人心脏直发颤。

巫勖神色凝重地后退数步，横起手臂护在身前。

“清泉沟的人……喝的就是这水？”回夜怔愣半晌，扫了眼身边不停打转的黑狗，不着调地想：难道它听懂先前我吼肚子饿、于是带我来这喝骨头汤？

这话一点都不好笑，反倒勾得她胃里犯恶心，但一转身对上黑狗乌溜溜的眼睛，她还是尬笑道：“人头汤挺补……”

她话还没说完，一侧的巫勖想到了什么，忽然半蹲下来，抠着喉咙干呕，活像要把去年的年夜饭都给吐出来。

回夜后怕，庆幸自己入村晚，而且一来就对上妖怪，还没尝过清泉沟的水。窃喜之余，她又有些幸灾乐祸，巫勖比自己早到许多时日，观他反应便知定没少喝。

足足过去一刻钟，巫勖绿色的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双目通红，整张脸涨成猪肝色，还在不停抠喉咙。

崖洞是死路，除了来时的入口，没有别的通道。回夜探查完山洞全貌后，来到巫勖身边，道：“顺着沟渠就能找到洞穴，查到清泉沟源头，这么多年了，村人成天喝头骨汤，为什么没发现源头的飞流石？”

巫勖终于止住呕吐的动作，像是去了半条命，擦净嘴角，掏出先前摹刻阵纹的玉板，手指在上面划拉几下，调出一组复杂的纹络，递到回夜眼前，有气无力地解释：“仔细看它的节，这组阵纹名瞒天过海，是一种隐匿法阵，主要作用于山川地势。很多不喜红尘的道统隐逸世外，不想被外人打扰，就会在隐居之地刻下此种阵纹，不让别人找到。奇怪，为何它们会在今夜浮现，然后崩散？”

就在两人都背对泉池时，一缕缕带状红光从中飞出，无声无息地凝聚成巨大妖异的恐怖骷髅头，对着回夜的背影缓缓张开了血盆大口。

巫勖话还没说完，忽然之间，回夜脊背发寒，宛若被剧毒的虫豸盯上似的，心中警铃大作。

她瞬间结印，灵力自指尖浩荡而出，集成半透明的屏障挡在身后，紧接着她转过身去，正好对上红骷髅的大嘴。

红骷髅无比巨大，一口足以吞下一头牛，屏障被一口咬碎，化成流光消散。

道法被强破，回夜受到反噬，喉头一腥，差点吐血，被她压制了下去。

“我去！”巫勖匆匆回头，正好看到屏障碎裂这幕，生死关头，他完全吓呆了，傻在原地。

电光石火间，回夜揪住他的衣领甩手扔向洞口，自原地起跳闪向一侧的墙壁，再借力冲向红骷髅，一脚踹在它的眉心处，直把它踢飞老远，撞在另一侧洞壁上。

墙上被砸出一个头骨形的大洞，传出碎裂的咔嚓声响。

巫勖简直看傻眼了，心尖发凉。他知道回夜暴力，但没想到如此暴力，她还是人吗？

红骷髅中传来嗬嗬气声，还有断断续续的低语：“蜃气……人间竟有血海蜃气！嗬……嗬……蜃气……拿来！”

回夜旋身落地，抬眼冷冷盯着骷髅，不悦道：“嚎什么嚎？”

她的动作爽利干脆，异常帅气，但屏障碎裂的反噬让她五脏六腑翻腾，一时竟不支，运不出灵力，定在原地。

巫勖见她一动不动，断喝道：“别梦游！快想办法！”

吼什么，这不想着么。回夜窝火，很不满的瞪他一眼，骂道：“你没脑子啊？一起想！”

巫勖老脸一红，支支吾吾不敢应声，此时，红骷髅从砸出的墙洞里艰难抽.出身，石潭又飞出无数带状红光修复裂痕，须臾间它就完好无损，且变得更加庞大。

巫勖立刻拖着黑狗躲到了崖洞最外面。

回夜登时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