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满一手捏着毛笔一手翻郭家家规,有些恍惚。 她记得明明前一刻自己还陪失恋的闺蜜泡吧喝酒咒骂渣男,蹦迪跳舞好不自在。不过去趟卫生间,下一秒睁眼,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张古色古香的雕花大床上动也不能动。 描述的文艺一点:那时她头顶是百花穿蝶素色的青帐,身上盖着的是少见纯手工刺绣茉莉繁复花纹绣面的褥子,呼吸间全是苦涩的味道……那场景跟电视里穿越剧一模一样。 郭满仿佛被天降一道闷雷劈中脑子,滋滋地冒着火花儿,耳朵也嗡嗡作响。 恶作剧,无数次告诉自己绝对是恶作剧,那群傻逼什么都做得出来……她睁眼,闭眼,再睡一觉,醒来,还躺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尸体一俱。 身体里像被灌满水泥,重得抬个手都要耗尽了气力。等她终于张开嘴出声儿,却发现,出口的不是她特有的烟嗓而是一口细嫩小女孩儿音,她整个人就更方了。 接着,更老套的剧情上演。就听门吱呀一声,一个丫鬟端着苦得齁人的药惊喜地对她说:“姑娘,您醒了!” 郭满:“……” 等她拖着一动三喘的身体,艰难爬下床。铜镜里是个陌生小姑娘,扭脸又对旁边一盆清水照了照,清晰地看到一张蜡黄小脸,心口瞬间哇凉。 ……她换壳儿了。 她郭满,从一个美丽性感的现代都市女性变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古代小病秧子。还是那种瘦骨嶙峋,丑得跟外星人有得一拼的小姑娘!这种好不容易进阶完美女人突然被打落崖底是什么感觉? 郭满记得,那种感觉叫做心如死灰。 天意如此弄人,她那时候当场就很想去死。不过鉴于爬都很难爬起来,撞柱子又有可能真一命呜呼,她特别怂地没敢。自怨自艾躺床上一天一夜,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想通了,然后决定就这么着。 人生短短数十载,在哪儿活不是活是不是?这身子丑是丑了点,但胜在正值年少,仔细算一下,还多挣了十年青春呢! 如此告诉自己以后,她心安理得了。 说来,这身子是真弱,也真特么丑。 咳两下就能晕,脸蜡黄到泛青,脸颊下凹,瘦到脱相。又兼之眼大瞳仁极黑,瞧着特别像喝多了三鹿。 郭满还记得,醒来那时这孩子脑袋还破了,整个人泛着死气。要不是她机智地咬牙撑住,估计小姑娘当场就挂了。 郭满是凭一股怕死的气势,逼自己活下来的。 日复一日的吞药,敷药,一点点好转。之后又是练瑜伽又是有氧运动,废了吃奶的劲儿才把这身子从衰败边缘扯回来。整整三个月,当她能喝下三碗粥不想吐,真实地感觉到自己不会死,整个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鬼门关走一趟,大彻大悟,于是更怕死了。 在这养伤的日子里,郭满的生活既单调又提心吊胆的。她总是担心会被揭穿,毕竟这信鬼神的年代,她这状况不亚于鬼上身,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隐瞒换了芯子的事儿。 然而坚持半个月,发现,就算她想被拆穿,也没人有兴趣拆。 因为,根本没人管她啊啊啊!!! 她不过就是单纯地被关在屋子里,养病,然后紧闭。没人探病,没别的院给个面子情派丫头来送慰问礼,甚至连找茬的都没有。唯一能说话的,就屋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双喜双叶和定时过来把脉的大夫。 可见一斑的凄惨!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姓甚名谁,完全没人告诉她! 装模作样了四个月,她决定放飞自我,爱怎么滴怎么滴吧!反正没人在乎她这个人,谁又有空管她是不是鬼上身呢?! 不过该打探的,郭满发挥她毕生的才华,从双叶嘴里把大致情况套出来。 原来,这小姑娘也叫郭满。 上个月她半死不活躺尸的某天,双喜给她做了碗长寿面,居然是她十五岁的生辰。堂堂当朝礼部侍郎郭昌明之女,据说还是原配嫡出,及笄礼如此寒酸,可见她在府中边缘化的程度。 这些说起来,其实也算正常。 就说这小郭满在郭家府中其实排行第六,下人们唤她六姑娘。郭家自然不止有郭昌明一房,郭老太爷有六子两女。然郭昌明身为郭家长房,年四十二,膝下子女有四子八女之多。而嫡出就占一半,这般一算,嫡女也不金贵。 府上大姑娘倒是和郭满一母同胞。 奈何母亲生她时难产去了,大姑娘便与她自小不亲近。加上后来年岁到了早早出嫁,并不太管这个小妹。郭昌明后娶的继夫人又得了郭家最小的公子,府里就更没她的容身之处。 所以即便原配嫡出,小姑娘也不过一个爹不亲娘不在的小可怜,连有姨娘照应的庶出姑娘都不如。 身子不好,常年拿药当水喝,隔三差五闭门不出,旁人嫌她晦气。战战兢兢长大,便养成了怯懦孤僻的性子。 可是,这么怯懦的姑娘,十几年没敢争没敢抢。第一次发狠,以碰柱子为代价从一众姐妹中抢了一门亲事。 嗯,给一个才和离的男人当继室。 双喜提起这事儿就喜上眉梢,飞扬之意压都压不住。那副天上掉金馅饼刚好砸她怀里的欣喜样儿,只因男方是周博雅。周博雅是谁?人双喜说了,此人出身清贵,为人又君子端方颇具才情,更是生得芝兰玉树,是一副当今少见的好相貌。 据说曾有人见了他一面,直言感叹当今,公子如玉唯有一个周家博雅。 所以别说什么堂堂礼部侍郎嫡女给人做继室自甘下贱的话,周博雅此人,多了去贵女为他趋之如骛。 郭满不信,双喜特地手舞足蹈地给她学了一下当初周博雅迎娶谢国公之女之时,京城数不尽的闺中少女哭断肠的模样。说是,当初嫡出大姑娘还未出嫁,为了这事儿也关在闺房哭了两日。 所以,可见其人是如何的钟灵毓秀。 而后他不知为了何事骤然和离,不到半年,已不少有待字闺中的姑娘的人家试探过周太傅的意思。不过太傅讳莫如深,未曾漏过口风。如今周家这般闷声不响地将橄榄枝抛到了郭家,郭家未定亲的姑娘都乐疯了! 为了这桩婚事,私下贤淑恭顺的姑娘家撕破了脸皮也在所不惜,郭家几个姊妹大打出手,闹了个不可开交。郭满这身伤,就是那时挨的。 郭满:“……哦。” 郭满撞柱子得了郭昌明的一锤定音,他一人力排众议,从众多郭家姑娘中递了郭满的庚帖过去。周家那边接了庚贴也没说见见人,直拿了去合八字。得白马寺慧德大师一个“好”字,亲事于是就这么定下来。 婚事既定,没了转圜余地。 比郭满大一岁的三姑娘四姑娘不认命,绝食闹了好几回。没逼得郭昌明改主意,反而惹怒了郭家大家长,郭家姐妹们一个个都受了罚。 所以能有人来探望她吗?她们如今都恨死了她,听闻郭满有不好,巴不得她就此病死了好替她出嫁,双喜如是告诉她。 郭满听完,沉吟片刻,觉得十分神奇。 但一想古代女子结婚等于二次投胎,又觉得尚可理解。只是……总觉的周博雅这名字有点熟,好像在哪听过。 想半天,没想起来。想到日本有个阴阳师叫源博雅还是什么来着,心道怪不得耳熟,便把这事儿抛去脑后。既如此,那暂且当一门好亲。 不过想到小郭满为得门好亲事年纪轻轻就去了,叫她捡了个便宜。郭满啧啧摇头,无限唏嘘。 婚期定在半年后,这一养病就耗了三个月,现在只剩不到三个月。 她病着,嫁衣没法绣,府中绣娘在帮着做。郭满搞清楚之后,该干嘛继续干嘛,反正去哪儿对她这个外来者来说,没多大差别。 如今她在屋里,既是养病也是禁闭。 老太太虽允了郭满这门亲,心里却着实厌了这个孙女。觉得她小小年纪不知廉耻,死皮赖脸跟姐妹抢,有辱郭家门风。于是罚郭满养病期间,将郭家家规、女戒女德通通抄一遍。 她手腕使不上力,写出来的字跟牛屎粑粑似得。郭满自己一边写一嫌弃,心里都要骂娘。 操蛋哦!写惯了硬笔的人,真心写不来。完美主义者郭满看着自己笔下那一坨一坨的东西,觉得老天爷仿佛在逗她…… …… 糊任务糊了不知多久,她正晃神,便听见外间双喜在与什么人说话。 院子偏僻,一点儿动静就格外吵闹。郭满竖着耳朵,就听那人操着奸细的嗓音十分不客气道:“双喜姑娘,我们夫人可是好心!” 是个婆子的声音,拿腔拿调的。 “六姑娘马上要嫁进太傅府了,少不得要银两打点下人。”她油滑道,“双喜姑娘你也知道咱们府上的姑娘,月例也就二十两。六姑娘格外不同,这又是吃药又是打赏的,怕是撑不住一个月便要捉襟见肘。我们夫人心细仁慈,心里念着六姑娘难。拿些她的烟罗折银钱,可都是实打实的为她考虑!” 郭满离得不远,这些话字字往她耳中钻。 “再说了,这缎子的色儿太艳,料子又厚重。都说什么人穿什么衣裳,六姑娘生得单薄,相貌又寡淡,哪里镇得住?”尖利的嗓子听着刺人耳朵,十分不舒服,“不如给了我们姑娘。我们三姑娘明艳大方,又最喜这湘妃色,穿着最合适。六姑娘且拿了这银子,夫人不会亏了她……” 双喜气得直抖,嗓音也拔高:“烟罗缎子可是老太太点名给我们姑娘陪嫁的,三姑娘若这般想要,大可跟老太太讨去啊!随便拿几两银子就想换了我们姑娘的陪嫁,亏得你也说得出口!”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那人厉声,“夫人好心好意,就怕六姑娘去了周府不体面。怎地到了你嘴里,就成了随便拿几两银子打发人了?你是编排我们夫人眼皮子浅么?!” “这话可是妈妈你说的!” 往日为了能过得安稳些,双喜素来不敢跟正院的人硬碰。可这是她家姑娘的嫁妆啊,要随去夫家的,金氏竟也敢打主意! 飞快又糊完一页纸,郭满搁了笔,从桌底下抽出一根棍子,慢慢走出屋子。 就见一身穿绿褙子的妇人,白白胖胖的,十分富态。此时背着手立双喜双叶的跟前,神情颇有些颐指气使。头上簪着金簪,打了头油,头发丝儿梳得整整齐齐,瞧着十分体面。 郭满人一出来,场面就是一静。 三双眼睛转过来,双叶一看她,当即急了:“呀!姑娘您怎么出来了?当心见了风!”她家姑娘的病才刚好养好,这三月的天儿,外间又凉又干,双叶担心她身子受不住。 修养三个月,郭满其实已经养得差不多。小黄脸脱了蜡黄,身子骨也丰盈了,再不似往日一把骨头。虽说唇还有些泛白,但脸颊却涨了肉,白皙又精巧。走动间,颇有弱柳扶风的味道。 李妈妈见她便是一愣,有些吃惊。 这六姑娘倒是知道出嫁前把自己拾掇出来,瞧着好多了。她挑剔地上下打量郭满,心想虽说好了些,比起她们姑娘,还差一大截呢! 小郭满的软性儿在郭家是出了名的,对庶出端不出架子,在下人跟前也立不起威信。正院贴身伺候金氏的李妈妈,自然更不怕她了。 李妈妈不仅不怵,还得意地反问正主:“六姑娘你说,奴婢说的可在理?” “什么烟罗缎子?”郭满不理她,转头问双叶。没办法,她没文化没涵养,实在不懂什么缎子古董。 双叶双喜气得小脸通红,立即跟郭满告状。 她们知道自家主子素来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怕她又跟往日一样,怕麻烦便轻易给了,于是着重将烟罗的贵重强调了好几遍。 说来,这烟罗缎子,其实就是非常珍贵的布匹。古代社会印染技术不发达,烟罗缎子不仅料子好,色泽更是鲜亮,穿上身会映衬的女儿家人比花娇。在这个布匹能顶银子用的社会,烟罗缎子有钱也买不来的好物。寻常官宦人家是穿不到,郭家这些还是宫里娘娘赏的。郭家老太太怕郭满这见风就倒的病秧子去了周府给郭家丢人,特意从私库取了给她充门面的。 郭满心里默默做个等式,烟罗等于很多钱,一下子就听懂了。 她是不在乎什么鲜艳缎子拉,反正只要皮肤白长得好看,穿什么颜色都美。她在乎的是钱。这婆子了不得啊,敢从她郭抠抠手里抠钱?不怕死啊! 郭满于是慢慢咧嘴笑了。 李妈妈见她笑,傲气地昂着脖子看郭满,半点不憷。她就不信了,一个病秧子还能拿她如何?她身后站得可是长房太太! “她说给多少银子来着?”郭满背在身后的手腕子转了转,笑眯眯问旁边的双喜。 双喜委屈地一拉黑木盒子的盖子打开,愤道:“才一百两!”往日正院那女人拿她们家姑娘抖威风她们都忍了。她家姑娘这三个月不到就要出门子,嫁妆还想刮下一层血肉?简直欺人太甚! 郭满点点头,“哦。”一百两是多少钱,她其实也不知道呢呵呵。 “一百两怎么了?”李妈妈不高兴,“一百两难道还少?妈妈一个月月例不才五两?尽够一家人花销了,六姑娘难不成还不知足?” 说句心里话,给银子已是她们夫人为人厚道了!照她来看,就是白拿了你又能如何?做人女儿的,给母亲是孝敬,不给是忤逆,“左右那缎子六姑娘拿着只能压箱底儿,不如换些实际的银钱花使。” 拿她们家姑娘跟奴婢比?双喜双叶气得差点扑上去咬死她! 李妈妈才难得在意双喜双叶,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准备走:“奴婢已将话带到了,这就告退了。” 懒得再废口舌,她屈膝打了个千,趾高气昂地扭了头。 郭满楚楚堪怜站那儿呵呵一笑。然后不慌不忙地把背在身后的木棍拿出来,冲双叶头一昂:“愣着干嘛?上去关门啊!” 双叶有点跟不上,扭头,“啊?” 再一看自家姑娘手里握着一个婴儿臂粗的棍子,正幽幽地在手中掂,顿时眼一凸。 她懵懵地‘哦’了一声,小跑着超过李妈妈,眼疾手快地插上了院子的栓。 再转头,就见她们弱不禁风的主子握着手臂粗棍子暴起,猛虎扑食般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棍子敲在李妈妈的脑袋上:“双喜,双叶,抄棍子,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