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存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是怎么窜出来的,只是瞧着她把史云长当成唯一救命稻草尽心趋奉的姿态,便心中怏怏。朝夕相处祸福与共,实在太容易产生诸如“相濡以沫”“相依相扶”的感情,他总觉得芸芸待史云长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不仅是利用,更多的是同情和感激甚至还有信赖。 她聪颖细心善良,而史云长偏偏除了身体,也哪里都不坏。 “我连夜盘问了王婆子,你猜结果如何?”他有点没话找话。 “当然是她自己承认了全部过错,把李氏完全摘开去了。”芸芸做出这个判断。倒不是有多么相信李氏王婆的主仆情深而是目前的形势只可能有这么个结果。 大爷外任,史府偌大家业都搁在二房身上,老太太再偏疼三爷也知道该倚重的是哪个。她会除掉王婆子敲打李氏,却不会真把李氏怎么样。 芸芸,甚至包括史三在内,都是捎带着活的。多么可悲的现实…… “老太太让李氏跪在佛前抄经,禁足三个月,这三个月内,大事自己办小事婆子办。还让她把账结算清楚,给三房补偿。” 我有钱了?!芸芸欣然翘起嘴角:“当浮一大白” 夏明存点头:这就是芸芸,她的心很小,却很坚定,快乐也来的简单而充实。 荠哥儿在三天后,就被接到了史府。他看上去又高瘦了些,看到芸芸兴奋的扑过来。芸芸穿着明紫缂丝的毛绒褂子,下面系着翡翠撒花银鼠厚裙,腰上吊了你灵玉龟的配饰,荠哥儿这一扑硌到了脸。他抬起头来,笑道:“姐姐的玉佩真好看。”又看芸芸周身装扮,笑道:“姐夫待姐姐很好嘛。” 芸芸有点脸红,揉他发髻:“大了胆了,连姐姐都敢调侃,我这玉佩回家那天就挂着了,轮到你现在来说。” 荠哥儿诧异:“哪有,姐姐那天没戴玉佩。” 芸芸愣住,下意识的抬头看夏明存,她明明记得回家前特意装饰了一番,是戴上了得。荠哥儿笑道:“姐姐那天穿的什么我都还记得呢,您腰上系得梅花连缀丝绦,没有玉佩。” 芸芸看夏明存,夏明存却回避了她的视线。芸芸心里一动:他知道真相,但他不愿意触碰。 “姐姐想我吗?” “想。”芸芸捏他脸蛋。 “想着挑我背书?” 芸芸失笑:“你这坏家伙儿,我果真要考你学问的,你若无法完成,我就罚你。” 荠哥儿吐吐舌头:“我不怕。你随便考。姐姐,姐姐,你看。”他从手里掏出一个黄杨木弹弓:“夏大哥可厉害了,说打麻雀上眼皮就绝对打不到下眼皮,说打麻雀左腿就绝对打不到右腿。” “那是因为冬天冷,麻雀身体僵硬,飞不快。”芸芸瞅了夏明存一眼,如此轻而易举的征服了荠哥……姐姐有点吃醋了。 荠哥儿的快乐有点刻意的成分,芸芸心思细腻,发觉了便问:“你娘呢?” “……”荠哥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拦不住的随她去吧。” 芸芸闻言颇为震动。“夏大哥教你的歪理?” “哪歪了,直得不得了。” 夏明存摆手:“去吧去吧,进屋再说。” ~ 芸芸提早教了荠哥儿伯府中各色规矩,免得他在这深门大户露出怯。当下,寻了空,先带他去给史老太太磕头。史老太太眯着老花眼靠在罗汉床上,让宝珠拿着春不老给自己拍腿,一眼瞧见一个白白净净的俊俏娃娃,当即眉开眼笑:“好个细致孩子,来走近些,给我看看。” 荠哥儿在下人拿来的垫子上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然后轻手轻脚的走过去,老太太爱的在他脸上摩挲:“真精神。有点像我大孙子小时候呢,又沉稳又大方。” “老太太谬赞了,小门小户的孩子,哪里能比您的金娃娃。” “这话不对,可人疼的小孩就是可人疼,跟出身没关系,玉粒金莼也能养出猫憎狗嫌的。你看我们史家,娶得儿媳孙媳那都是个顶个儿的漂亮,还是人品好最重要,家世不算什么了。”老太太仿佛话里有话,芸芸知道她对李氏余怒未消,于是会心一笑。 “来,去把小哥儿带去耍子,把我新切的云片糕和刚制作的梅子雪花糖拿去给他吃,可不要拘住了他。” 下人把荠哥儿带去,老太太又把芸芸叫过来,让她离自己近点。芸芸若有所思,步步轻移,谨慎的在老人身边蹲下。 “瘦了。”老太太轻轻叹息,抚摸她的脊背:“你受苦了。” “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再说,也是史家帮了我许家,我自己心里有数。感恩图报是为人的本分。” “明事理好心眼。三儿托给你,我放心。”老太太从袖子里摸出一把钥匙:“以后三房的事你自己管,从李氏手里摘出来,你需要什么只管来跟我说。呵,这家里真要说有钱的财主,我倒是排在第一个呢。我当初只当她娘家衰落了,她拿着贴补,这也是人之常情,借当挪用我都睁只眼闭只眼,那成想她连可怜的三儿都要算计。若是我哪天闭眼了,我三儿怎么活的下去?” 芸芸闻言,心中震动:老太太是个明眼人,这家里看着李氏点将飞符多么威风,严格算来,她现在也不过是老太太捧起来的一个长工。 “其实三儿好的时候可懂事了,我当年,害火眼,医生说是大火,吃泄泻的药又恐伤身,百般调治不好。是三儿,一大早起床,去收集荷叶上的露水,桂叶上的秋霜,说书上写的,得寒香之气,火毒自去。那么小的人啊,偏那么懂事。可那么懂事聪明的人,偏偏天要害他……” 老太太目光透漏出对以往的无限怀念,芸芸听得难受,也红了眼眶。凭良心说,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可是被天欺负。 “三儿以前温柔敦厚,人都说有君子之风,但这么些年过去,人说法变了他性情也变了,你别看这家大业大奴仆成群的,其实三儿身边一个可用的都没有。” 芸芸低头不语,她也早看出来了,史云长久病困顿,脾气日渐古怪,性情也愈发乖戾。这三房的仆役不管老的少的,动辄就挨打挨罚。一个个虽说表面恭敬,但内心里未尝不是厌着他。 一般少爷的屋里伺候的,不论姿色如何,毕竟是年轻丫鬟多些,他这里却是婆子多。一则他不需要陪床通房,府中有身体健全前程远大的少爷,少女们容易眼空心大,多生怨愤,甚至于出现了三房的丫鬟过去爬二房的床这样的腌臜事,被二奶奶李氏好一通说嘴。 二则大约老太太觉得上了年纪的人,经历过事情,比年前人更耐性,所以这屋里的婆子就越来越多。但这些婆子依仗资历欺负丫头,活儿还是小姑娘干。这种情况直到芸芸嫁进来,重用了茯苓当归才好些。 “以后,三儿就靠你照应了,我看得出来,他眼里有你心里也有你。史家,有我老婆子在,就不会亏待你的。” 芸芸认真的接过那硬硬的钥匙,跪下给老太太叩头。耳边晃动不安的吊坠出卖了她心中的激动。从此之后,她也是有了权力,要管事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