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十五年冬,皇帝召万州知府回京。
三十出头任一方大员,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他低着头,拱着手,站在廊下。小太监请他去隔壁偏殿坐一坐,他笑着摇头。
等了好半天,勤政殿的门打开,一个年迈的官员走出来,瞧见廊下等候的男子,他冷哼一声,“程大人的手段,老夫领教了。”
程小砚面色不变,躬身行礼,“宋阁老慢走。”
“程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程小砚朝小太监点了下头,小太监受宠若惊。待他进了大殿,小声道:“这个程大人好生和气。”
另一太监笑他:“能将宋阁老气得胡子翘起来,怎会是和气人。”
程小砚方踏进大殿,皇帝就砸了一个杯子。不是冲他,是冲走了的宋阁老。
“微臣参见皇上。”
“平身。”封煦走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路上可还顺利?”
程小砚点头,笑着道:“劳皇上挂念。”
“此次召你回京主管户部,说说你的想法。”
“是。”
天空飘起大雪,午膳热了两回也不见封煦的人影,苏婉穿上披风去勤政殿。不是小年轻了,不好好吃饭,身体怎么吃得消。
程小砚一出殿,便瞧见一妇人过来,玄色的披风上绣着金色的凤羽,他低头道:“参见皇后娘娘。”
“程大人。”苏婉见了熟人,笑了一笑,“一路可好?”
“回娘娘,一路顺畅。”
封煦从殿中出来,知晓苏婉是来催他吃饭的,便道:“程爱卿吃过饭再回罢。”
“微臣谢皇上恩典。”
吃饭时,三人说起当年万州平乱,一晃眼十八年过去了。
“万州能有今日,程爱卿功不可没。”封煦举杯。
程小砚诚惶诚恐起身。
苏婉道:“不必拘束,坐。”她拉了一把,程小砚才顺势坐下。苏婉心中感叹,当年他还是个瘦弱的少年呢,转眼已是肱股之臣。
一顿饭吃完,谁也没提那个明媚的女子。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若不是她,就不会有今日的程小砚,也不会有辅佐皇帝的户部尚书。
程小砚告退时,苏婉提了一句,“前些日子去探望王阁老,他惦记着你,说你至今未成家,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
有的,那人……早已不在了。
程小砚微微笑着摇头。
封煦道:“马上过年了,宫中办宴,你好生瞅瞅,瞧见喜欢的,看得上眼的,便跟皇后说,你也该成个家了。”
程小砚沉默少顷,道一声是。
京城的雪,下起来豪迈,不多时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车轮滚过“咯吱~”响。
“去王家。”程小砚对车夫说。
王阁老近年身体不大好,天晴的时候才到院子里坐坐,晒晒太阳。
今儿例外,听说程小砚回京了,他一早就起来了。远远瞧见一个人影,身高颀长,大步流星。人老了,眼睛不中用,看不分清。可他知晓,那是程小砚,只有他走路会那样急,不似个文人。
王阁老摸着花白的胡子笑了。
程小砚是王阁老主持最后一届科考的探花,少年桀骜,竟敢上门来质问,为何他不是状元。他也本该是状元,文辞犀利,敢于直言不讳,只是太年轻,不藏锋芒,容易招人恨。王阁老惜才,不想他年纪轻轻撞破头,便定了他一个探花。只没想到,他胆子大到敢上门来。
少年倒还有礼貌,懂个先礼后兵。脑子活泛,有一股冲劲,他不怕撞破头,他就要状元,说好了考个状元送人的。
说到送人,少年人眼中有些羞涩。王阁老活了几十年的人精,一下子便懂了,问他哪家的姑娘。
少年笑着说:“是您本家,也姓王,叫王素素。”
王阁老怔了许久,颤着声问站在门口的管家,“京城,有几个、叫王素素的姑娘啊?”
老人眼中含着泪花,少年方觉不对劲,只听管家回:“老太爷,您节哀。”
雪越下越大了,飘到脸上。王阁老拭去眼角的水花,叹口气,人老了,总想起过去的事。
“阁老,外面冷,您怎么出来了。”程小砚快步走到他跟前,扶他进屋去。
王阁老笑呵呵道:“下雪了,我出来看看。”
京城冬天下雪是常事,不像万州好几年才见回,稀罕得很。程小砚知晓他是在等他。
“宋小子没为难你吧。”
朝野上嚣张的宋阁老,在王阁老面前只是个小子。程小砚笑着道:“他再横,我不怕他,他便拿我没辙,您放心吧。”
王阁老敲敲拐杖,“说了你多少回,韬光养晦,韬光养晦!不要仗着跟皇上的那点情分,就谁也不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