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天擦黑了,翘翘儿人影子还是看不见。
问丫鬟,绮绿和雪曼说:“大小姐就拿了些料子,让我俩裁成香囊,自己便出去了。”
这会去哪儿呢?庭院的灯笼下,妇人们集中在假山旁思索着。
奶娘尤琴忽然道:“哟,傍晚到我廊下,嗅着小臂问我何为狐臭,是不是她身上的味道,我答她不是。该不会去药房里找香料了?”
奶娘抚养翘翘长大,最是了解姑娘容不得一丝瑕玷。
孟氏没想过翘翘会来问奶娘,眼皮子跳跳,忙叹道:“原怪我疏忽了。今日从宫中回来,听翘翘问我是不是她身上有味道,太子躲着她。我只应她是香味,不像狐臭那些。没成想,这孩子往心里去了。”
向来继夫人带翘翘出去,回府老夫人问起,总是答她在外面多乖巧伶俐,多讨人喜欢和夸赞,林雁有时想听些旁的,总也听不到。偶然听她这般一说,方晓得翘翘在外竟有被人嫌弃,而个中的情景亦不知如何。
林雁不免心疼道:“夫人也是,大小姐还小,哪分得清大人话中的涵义。你单纯答她一句是香味便罢,如何无端又对她提起狐臭来?不往心里去都难怪。”
孟氏顿被噎得无言,身旁的秋岚扬起下巴道:“林嬷嬷说得,像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夫人府上府外操持,何曾对大小姐的照顾有过半分疏漏?就这么个无心一言,倒叫嬷嬷抓去了话头,像在责怪我们夫人了。这院子到底谁是主子?”
秋岚瞥着眼,话里的意思大抵有怪罪林嬷嬷的逾越,说到底只不过是先夫人身边的陪嫁丫头罢了,这么多年还真拿自己当这院里的一把手?
林嬷嬷听了,素然的脸庞上也无动于衷。她有着属于她要为葛夫人必须的坚持。
孟氏脸上浮起委屈,嘴上连忙责怪:“秋岚闭嘴,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侯夫人自是怜恤大儿媳的辛苦,因为孟氏性格主动,二房那边惯常虚弱,很多事确都是孟氏在操持的。但林嬷嬷做得也没错,翘翘儿也须得她的照看。
当下暖场道:“哎呀这是整哪出了,大家都为了寻翘翘,一家子好好,没得计较那许多!”
言毕遂往荆蒲院那边过去。
药房内,卫姮把散落的龙涎香与香子兰放回药格,正把木梯-子靠在墙上,房门便蓦地被推开,映入眼前一张张生动鲜活的脸庞。
她侧头一看,大大咧咧的祖母,奶娘贤良,林雁姨母含蓄,还有继母孟氏目中晶亮的疼爱。
卫姮尚不及整理心绪,只忙唤一声道:“祖母。”
幼女粉嫩的脸颊上有着沉静,不比素日只有单纯的娇憨,看得那叫一个乖。
侯夫人毕氏哪还舍得责怪,连忙上前拥住说:“哎哟我的小祖宗,可找得你好辛苦,饭也不去吃,这都快吵起来了。”
太久没有享受过祖母温暖如夏日的疼宠了,卫姮百感交集,只是挂着毕氏的手道:“刚才在这睡了个觉,叫你们担忧了。”
林雁姨母凑过来,扶住她小肩说:“翘翘儿在外面遇了什么,回来只管倾诉,不必躲在这黑灯瞎火的,怪心疼。”
卫姮从前是躲着姨母,只知往芳娘怀里扑的。
“定是大小姐累了,夫人也赶快回去歇会吧。”秋岚在旁细语劝道。
孟氏站在原地,瞥了眼桌面上女孩抓取的一撮零散药材,点了点头。
晚膳在祖母正院里吃的,毕氏特特让灶上给卫姮做了碗羊肉焖面,说去去药房的阴凉气。
卫姮饱餐了一顿。睡觉的时候,贴着久违的决明子小枕,裹着从前柔香的被褥,她才真正有了重新来过的感觉。
她太累了,一直以为自己在做着死亡前的回忆,怎知道忽然却回到了幼年。两眼瞪着雕饰精美的床梁,仿佛前一刻还能听见自己起伏的心跳。
那是许久互不谋面的男人,忽然倾轧而下炙热纠缠的吻。吻得情深意绵,就在她稍稍动容之后,决绝地告诉她:你今生的时间到此为止了,我刚给你喂了一颗药。
多么卑鄙。
李琰,卫姮前世的丈夫。
卫姮仰躺在床上,嗓子发声困难。他一只手支着身体,清俊的脸庞对着她,颗颗汗渍顺着鬓角滑下,仿佛要亲眼目睹她合眼才甘休。
卫姮假意先闭上眼,蓦地他便向她沉了下来。卫姮伸出手抚摸他,男子硬朗的肩背上一团热,有箭头。是血吧。他必也死了,到死都不忘将她先拉上。
*
卫姮从来没看透过这个男人。
当绮绿说折冲府都尉将军带着府兵,就要上门来求娶她的时候,卫姮努力回忆,自己什么时候和齐国公府的三公子有过交道。
齐国公府三房,在盛京贵族中是没有名字的。在那之前的几年,因为三爷云麾将军李陵一场败仗而蒙羞,之后的三房便俨然被府上屏蔽。
齐国公府三公子,如不存在于人前,并没多吸引注意力。她努力想,才记起来,似乎在一次射箭场上,男子须女儿们系箭缨,她随性给他递过一方帕子。
可彼时候的卫姮风光绮丽,眼里所见皆为各家傲俊的世子,何曾在意。印象中他的脸庞是个清逸冷俊的,发束墨玉冠,人也似墨玉沉寂。
卫家斑驳的漆门打开,那天是个骄阳当空的日子,两行府兵抬着丰厚的聘礼进门。李琰高坐在骏马上,身穿枣红色戎服,脚蹬乌皮靴,英俊而魁伟,对她说:“与其嫁给武安蒋三,不如让我娶你。”
他比她大三岁多,果然如那模糊中的印象,蒙父荫做的府兵都尉,手下兵将多为六品以下官员子弟或白丁。轮廓精美的五官,宽肩窄腰,挺拔修长,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冷淡,仿佛无有引人侧目的光环。
卫姮觉得总是比蒋三好万倍。
新婚夜问他说:“李琰你为何娶我?可是因为喜欢?”
李琰未答,只说:“娶便娶了,莫非由你嫁他人。”
卫姮听得莫名动容,李琰甚为体贴,她的被褥软枕,她的洗漱贴身和饮食喜好,全都照顾细节周到。其实卫姮自抄家后便已收敛了,只是被他这般呵护,难免有些久违的娇矜。外头若有人欺慢她,他亦冷然出头。
嫁过去后,孟氏这边就闭门不见了,卫姮有时想回府探望,总被各种搪塞阻挡。所幸三房在齐国公府另开有侧门,平素小院里各自过着,她的婆母云瑶十分欢喜她,总是“阿翘阿翘”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