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这会儿安静得很,颜青画领着荣桀来到自己家门口,默默看了一眼早年父亲在院墙上立的门牌。 那上面写的是颜宅。 这个一正两偏的农家小院是她从小到大的生长之地,是她最亲的家。 如今却不能再住了。 荣桀跟在她身后,难得压低嗓子问:“要不我去牵匹马?” 姑娘家家总是东西很多,他也不知道她要带多少行李走。 颜青画回身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不过几件衣裳,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说罢,她推开门迈步而入。 荣桀也跟了进去,却不好意思进姑娘家的闺房,规规矩矩坐在堂屋里,比她那些小学生们还老实。 颜青画自顾自进了卧房,开始整理衣裳。 日子越来越难过,她的衣裳多半补了又补,没有一件新的。 一年四季一共也就那几身,冬日里能不冻着已经很好了。 她把衣裳打了包袱,拎出去放到堂屋桌上,又回屋收拾了些贴身物件,在路过床边时顿了顿,眼睛不由自主往床底瞧。 就在这时,荣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山上冷,记得把厚被带上。” 颜青画双手一抖,终究没去掀开打着补订的床单。 等她把最厚的一床棉被打好包袱,便没什么可要的东西了,家里的家具她这些年陆陆续续卖了一些,如今留下的都很陈旧,实在也用不上大老远带走。 再说了……能不能在山上过下去,还是未知。 颜青画使劲把包袱扛出去,荣桀原本就等在那里,见状赶紧接过:“我来拿我来拿。” “走吧。” 颜青画自己背上一个包袱,手里又抱了一个,转身就要往外走。 荣桀手忙脚乱把剩下的包袱背在身上,轻松道:“唉,不用你自己背,那是我应该拿的。” 他还是不太敢靠近她,只跟在身后念叨。 颜青画没理他,只等把他带出家门,转身掏出锁头。 咔哒一声,这户民宅终于失去了它最后一个主人。 颜青画跟荣桀两人一路沉默回到榕树边,见村民们竟都还等在那,一个都没离开。 她正想说些什么,不料那傻大个两步窜到跟前,把两人手里的行礼全部取下,转身就跑远了,生怕她反悔不跟着走。 老村长上前两步,皱着眉看了一眼规规矩矩的荣桀,心里头虽然还是担心,却也想开了。 颜丫头说得对,这雁荡山的山匪在百姓间没那么坏的名声,她若是这回不跟着走,之后恐怕就难了。 “颜丫头,这次远嫁,村里也没什么好帮衬,若是有什么事,你哪怕能传出信来,我们豁出命去也要把你带回来。” 话是这么说,可天高路远,若是真的有什么不测,他们恐怕到最后也无从知晓。 荣桀见那个泼辣的婶娘偷偷摸摸给颜青画手里塞东西,假装没看见,郑重跟老村长搭话:“老人家且放心,过几日我再带她回来看望你们。” 老村长一愣,没成想他这么上道。 “成了亲不都要回门?我肯定要陪自己媳妇来啊。”荣桀笑出一口白牙,看起来得意极了。 不在颜青画跟前,他那嘚瑟劲任谁都能看出来。 这年月二十郎当岁的大小伙子能娶上个媳妇,真是不容易呢。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方婶娘非要给颜青画塞东西。 颜青画知道这是村里人一起给她凑的嫁妆,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要:“婶娘,你没听他们说山上什么都有,不用给我带这些。” 方婶娘背对着荣桀,一个劲冲她挤眉弄眼:“小姑娘家家身上没个防身钱,那怎么成呢!” 眼看都要吵起来,颜青画无奈地抬头,却见荣桀冲她轻轻点了点头。 颜青画愣了一下,犹豫地接过方婶娘手里的荷包,老老实实藏进袖子里。 方婶娘这回高兴了:“好姑娘,以后要对自己好好的。” 颜青画又想哭了,她明明不是爱哭的人,今日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口总是热乎乎,怪难过的。 她上前两步抱了抱她,终于跟着荣桀一步三回头走了。 村民们不远不近跟着,瞧着依旧不太放心。 等到了大路上,颜青画有些傻眼:“这……我不会骑马。” 荣桀倒不是不愿意带她共骑,只是此去雁荡山最少也要一个时辰,她这么个细嫩的小姑娘还不得把骨架子骑散了,平白叫人心疼。 想到这里,荣桀眉头一皱,难得有些踟蹰。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邹凯惊天动地的喊声:“大哥,看我带、带什么来了!” 荣桀抬起头,在黄土漫天的迷雾里,看到一辆小巧的马车由远及近。 一看就是刚去刘地主家里抢的。 他眯起眼睛,看到是骑射好□□杰正在驾马车,顿时咧嘴笑了。 “干得漂亮,晚上多给你们一碗酒吃!”荣桀扬声喊道。 颜青画就站在他身边,被他这一声喊得耳朵疼,也低着头轻轻笑了。 这些山匪,倒也没看起来那么笨嘛。 等马车来了,荣桀里外检查一遍,才放心叫颜青画上了车。 颜青画到底也是常年做农活,根本不要他扶,利落就爬上了去,还自己收拾了一下行李。 傻大个邹凯冲荣桀挤眉弄眼:“大嫂好厉害。” 荣桀作势踹他一脚,脸上却满是得意。 他翻身上马,来到马车边问:“咱们走?” 颜青画隔着车窗冲杏花村的村民们挥手,深吸口气:“走吧。” 荣桀眉毛一挑,手中马鞭一甩,朗声喊:“儿郎们,回山啦!” 山匪们跟着他一起挥鞭:“回山喽!” 马车轮子咕噜噜转动起来,颜青画紧紧抓着车里的把手,一颗心随着颠簸的马车七上八下。 荣桀纵马跑了一会儿,这才放缓速度,溜达着来到马车边:“大妹子,可还习惯?” 颜青画掀开窗帘,面无表情看向他。 荣桀心里一颤,脸上的笑容不变,勉强镇住场面。 小娘子明明这瘦瘦小小的个子,怎么每次这么认真看他,他连话都要说不利落哩,真是奇怪。 颜青画默默看了看他那遮盖住整脸的络腮胡,轻声开口:“我叫颜青画。” 那一把清润的嗓子随风飘来,在荣桀心尖上打着旋飘过,叫他莫名红了耳根子。 “哦哦哦。”他愣愣地应声,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颜青画微微勾起嘴角,又重复一遍:“我叫颜青画,颜色的颜,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青画。” 这名字,听起来忒有文采了,反正荣桀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顿了一下,很含糊地说:“好名字,大妹子名字真好听。” 大妹子这三个字听起来就傻里傻气,颜青画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有的是机会教育他,颜青画默默想。 倒是荣桀在马车外傻兮兮了半天,嘴里不停念叨:“颜青画,青画。” 互通姓名,也算是熟悉的第一步,颜青画头回坐马车,被颠簸了一个时辰一后,觉得整个人都要散了。 她早上就喝了一碗菜汤,这会儿已经饥肠辘辘,肚子里叽里咕噜念叨着饿,她皱着眉靠在马车角落里自己给自己揉。 总归常年挨饿,她已经习惯怎么叫自己好受一些。 这回离家,她还把家里仅剩的那点粗粮都倒在一个小陶瓮里,一粒米都舍不得落下。 不知道山上是不是真的能吃饱饭。 她低头想了想,还是紧紧攥住拳头。 这么多年,她自己一个人坚持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坚持不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这样愧对父兄教导,可活下去的愿望太过强烈,让她真的没办法再保持理智了。 要脸还是要命是个好问题?只是若命都保不住那要脸还有什么用? 她揉着空空荡荡的肚子,不停安慰着自己,仿佛那些话自己信了,天上的父母兄长也会原谅她。 她正出神发呆,马车却吱嘎一声停了下来。 颜青画抬起头,就听荣桀的爽朗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大妹子,后面的路马车不好走了,得骑马。” 一听大妹子这个称呼,颜青画就十分想揍他。 不过她没纠正他,只捏了捏酸痛的胳膊腿,慢慢下了马车。 外面已经一片郁郁葱葱。 时值正午,细碎的阳光穿过高大树木的枝叶缝隙,丝丝缕缕洒在地上。 小路上一丛一丛的嫩黄迎春已经开了,昭示着春日的来临。 蜿蜒曲折的山路盘旋而上,他们停的这里是马车能到的最高点,山寨在这里修了个小茅草亭,这边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了。 颜青画使劲仰着头往上看,却还是没瞧见山寨的边角。 荣桀也不怕她知道,一副很信任她的样子:“咱们雁荡山易守难攻,山路难走,上去就安全了。” 颜青画没吭声。 大陈的朝廷整天都在跟鲜卑较劲,哪里有功夫管各地四起的山匪土匪,他们在鲜卑的强攻下能稳住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对这些落草为寇的流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县衙都不敢派人来管,哪里有什么易守难攻的说法。 荣桀见她四处张望,心里头痒痒的,红着耳根子凑到她边上:“我带你上去吧?我骑术很好的。” 颜青画扫他一眼,见其他兄弟们已经栓好了马车各自取了她的行礼困在马背上,终于点了点头。 “荣大当家的,有劳了。” 荣大当家的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忒是好听。 荣桀一激动,张口就来:“媳妇,我扶你上马。” 颜青画柳眉一挑,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没成亲呢。” 荣桀嘿嘿一笑:“是是是,今晚就成亲!” 颜青画:“……” 这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