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着,就要发火喊人过来,宋子虞止住他的喧嚷,挥手退散了房中的侍人。
“王爷。”宋子虞忽然在他面前跪下,惹得季纨更是一脸不解,“你这是做什么?”
他自知罪过,心中有愧,却又不能把所有的话都一一坦白。
“臣今日,去见过皇后娘娘。”宋子虞语气艰难,“从她那里……得知了一些事。”
季纨还是不明白,“你先起来再说。”
宋子虞摇头,将崔绍收敛百姓充作禁军和自己早有察觉却没有告知于他的事情尽数相告,只是隐去了缘由。
季纨听罢,手上用力地拍了一下桌面,眉头拧起来,却并未真正发怒,只是带着一种失败者的不甘,道:“本王早就该知道那阉狗阴险,绝不会轻易放人,却还是大意,让那混账得了逞!”
宋子虞眸光晦暗,季纨看向他,伸手一把把人从地上捞了起来,道:“此事你也不必内疚,好在我们虽有损失,却也不是一无所获,夺权是大事,慢慢筹谋即可,连武帝当年征战时也并非未尝一败,本王不会怪罪于你。”
宋子虞默然,看着面前的季纨依旧喝酒吃肉,并邀他共饮,压抑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两千余百姓冤死,殿下不会觉得愧疚吗?”
季纨看他一眼,随即笑起来,“这有何愧疚,古今成大事者,难免有所牺牲,他们也不是死在本王手里,就算午夜寻仇,也该去找崔绍那阉狗,本王此次赈灾救下的灾民,足以本王在定山开庙立像,岂不是大功德?”
见他还是面色未缓,季纨拍拍他的背,安慰道:“你就不要多想了,大不了等到本王大业得成,登基称帝之时,便大赦天下,再立个万人碑,让他们天天受香火,早日超度。”
“臣今日身体不适,先回去休息了。”宋子虞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潦草行礼之后离开了房间。
“哎,子虞——”季纨伸手挽留,却没起身,看他离开也只是叹一口气,随即回过头来继续吃自己的东西,吃到一半的时候,才想起来唤人进来,嘱咐给他送一份新的到屋里去。
季纨的人陆续入京,未等崔绍那边有所行动,一直躺在床榻上养伤的方士珍先拖着病体入朝见了小皇帝,在殿上一番陈词坚决反对。
“朝堂已被钟家和崔绍的人占据,皇上不除他们二人,反而又邀外戚入京分权,难道还嫌京城不够乱吗?”
“皇上先前怀疑老臣不忠,老臣甘愿以死明志,在家中备好了棺材,安置好丧葬,鬼门关前,都未许老臣在边关的两个儿子回朝,就是怕落人口舌,让皇上为难,可皇上如今所行,让老臣如何能不心寒!”
“朕并未怀疑过左相之忠……”赵元青连忙道。
“那皇上为什么就不能听臣一句劝!”方士珍声如荆棘,“自古兵权所在,便是皇权所向,皇上早就应该收回藩王兵权,把虎符掌握在自己手里,重新举办科举选拔可靠的人才,而不是依赖于阉人外戚,让人笑话!”
“皇上之前让崔绍领兵已够荒唐,现在又轻信季纨,让他的兵马驻扎在城外,倘若其歹心浮现,带兵杀进皇城,臣护主而死,或许还能得一忠名,可皇上亡国,史书上该如何记载,后人该如何唾骂,皇上就没有想过吗?”
赵元青被他骂得抬不起头,口中却仍坚持,“平王是朕的亲舅舅,他不会这样做的。”
“圣上啊,你——”方士珍气急,指着他要说什么,却忽然捂住胸口,在大殿上呕出一口血来。
他这一生清明,什么都清清楚楚,却还是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一个西越从内里腐烂,蠹蛀至今。
纵有再大的不甘,他也终归是老了,枯朽的身躯再承受不住那些沉重的担子,将死,却不能阖目。
赵元青大惊,立马跑过去扶住他,让身边的小太监快传太医。
他心中怕得厉害,方士珍的手却如一把铁钳一般紧紧地钳住了他的手腕,一双眼睛随着青筋向外凸起,死死地瞪着他,“季纨不可信,皇上要向淳于求援,除藩王,杀崔绍……”
“左相。”赵元青揽着他,被他一双金刚怒目的眼睛盯着,浑身阵阵发寒。
垂明殿中忠良泣血,赵元青派去传太医的太监却先跑去把这件事告诉了崔绍,崔绍站在佛堂那尊残破的大佛前,久久未言,底下的小太监不敢动弹,一直到他挪步,道了一句:“听皇上的,去吧。”
小太监连忙应着,转而拔腿往太医院跑去。
崔绍走进佛堂,取了香点燃,未必有多虔诚,却还是给亡人烧了一炷香。
方士珍死,西越最后的一根支柱,便彻底塌了。
得到消息匆匆赶来时,钟辞一踏进归元殿,便在遍地狼藉间看到了衣袍上沾着血的小皇帝。
她缓了一口气,走到近前,“陛下。”
赵元青浑身颤了一颤,抱着自己的膝盖没有抬头。
钟辞在她身边蹲下,伸出手时却感受到了赵元青的抗拒,停顿了一下。
“陛下累了。”她言语极轻,“臣妾服侍陛下休息。”
赵元青摇头,钟辞在一侧抱住他的颤栗,将脸颊贴在他的脸颊,声音好像带了些恐惧的哭腔,柔弱得无法支撑一般,“陛下不要再吓臣妾了,好吗?”
这一刻她好像褪去了所有的伪装,让赵元青想到很久之前,久到他的记忆都已经褪色,时常分不清那是不是仅仅是自己的一场梦境。
“辞姐姐。”赵元青恍惚,张开手,看着身上干涸的血,“左相,他当时,就倒在我怀里。”
钟辞收紧了手臂,紧紧地抱着他,“我知道……”
她说:“我知道。”
赵元青脸上终于有了泪痕,“辞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钟辞没有回答,赵元青哽咽,“舅舅难道没有把自己的粮食拿出来,给那些灾民,让他们能够活下去吗?朕是皇帝,皇帝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百姓着想,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朕做错了?”赵元青满脸泪水,“朕可以不做皇帝的,朕只想要他们活着,为什么就是不行?”
“陛下没有错。”钟辞揽着他,视线落在他身后木柱上的一道裂隙上,“陛下只是太累了。”
她深深地阖目,柔声道:“陛下不用怕,臣妾会一直陪着陛下的。”
赵元青抱住她,许久都未能止住颤抖,在某一个时刻,忽然放声痛哭起来。
夜七坐在屋脊上,听着里面小皇帝的哭声,手中的剑放在身侧,想起十年前有关于方士珍的事。
那时他在朝中便直言敢谏,是一等一的直臣,许多次都因先帝的穷兵黩武把人数落得下不来台,因为查荫户,在群臣贵族之间更是树敌甚多,南亭收到关于刺杀他的案单无数,却都被当时的首领风弈压了下来。
夜七在有一次执行完任务回去复命时,还曾被风弈叫过去,要他陪他一直把那些纸页折成小小的纸鸟,从高楼倾倒,要南亭的每一个刺客都记住上面那个人的模样和姓名,不止不能杀,若是遇到他有难,还要出手搭救。
夜七站在楼台边,看着底下纷飞的白色小鸟,听到身边的风弈长叹了一口气,道:“西越名士风骨,如今只存于此一人,悲兮,幸兮,无奈何兮。”
那时候夜七还不明白,只知道这样做的,并非只有南亭,还有同样齐名的北阁。
十年过去,这个人没有死在任何刺客的手里,却倒在他辅佐的帝王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到了竟是死不瞑目。
夜七将手放在心口,微微垂目。
是他们只对自己尊敬之人才会有的礼节。
当夜钟辞宿在了皇帝的寝殿,后半夜四下寂静,赵元青丢了魂一般,从床上坐起来,并未回头去看钟辞,径直走到殿外,戎博瞻果然在等。
“皇上。”戎博瞻靠近一步。
赵元青稍微定了定神,犹豫了许久,还是把钟辞赶来之前他亲笔写下的一封手书交给了戎博瞻。
戎博瞻接过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放心,臣一定让人拼死把这封信送到淳于部落,大王曾与先帝是至交,得了消息必会前来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