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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哑巴的身手,明显是不及阿遇许多的,若是换做他来,刺客无形,杀人无踪,这千里皇城,又何须躲藏。

被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侵袭,钟辞放开手,由他紧紧抱着闭上了眼睛。

最终,他们在皇城与市井相接处的一座朱红的佛塔顶端停留,钟辞站在他身边,并没有立刻离开,夜七也没有刻意闪避,任由她靠着。

皇城外处处凋零,黑黢黢一片,城内依然死气沉沉,被阴郁的瘴气遮蔽着。

“这就是你要本宫看的风景?”钟辞回眼。

夜七抿唇,抬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是娘娘的栖凤宫。”

他的指尖尽头有一点微芒,是钟辞离开时没有熄灭的满殿烛光,偌大个宫殿,此时不过米粒一般,却是在没有禁军把守的范围之外,唯一能看到那座偏僻宫殿的地方。

“离开这座佛塔,一直向西可以出城门,后半夜守卫松懈,从一侧绕开即可,城外有许多小道,可以通往安西和顺南一带,那里是很多名士隐居的地方,一时不会被战乱波及。”

“何意?”钟辞抬眸。

“娘娘若是愿意,属下可以带你离开皇城。”夜七看着她,这一次是极为坚定的对视了,像是在试图说服她。

钟辞却听到一个极为荒谬的笑话一般,柳眉轻抬,那双眼睛里几乎带着狠戾,“本宫是这西越最尊贵的皇后,本宫为什么要走?”

夜七默然,钟辞盯了他须臾,忽而笑道:“你不是想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宫墙倒塌,伏尸千里。”钟辞一字字道:“我要亲眼看着西越在众怒中陷落亡国,看着所有与我有过仇怨的人一个个死在我面前,看着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他们越是凄惨,便越得我意。”

钟辞盯着他,夜七垂目沉默了好久,才缓缓道:“城外已有许多人响应义旗反越,地势难攻之处,更有人自立为王,不受朝廷约束,远处藩王之间,也有人在自己的封地登基称帝,不断发动战争扩张领土,妄图吞灭越国。”

“如何?”钟辞冷眼。

夜七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是迟了一阵儿,才道:“西越将来的命运如何,是民心所向,娘娘若有仇怨,属下愿做娘娘的一把刀。”

“本宫所行之事,每一件都不比今日干净多少,一旦被人揭露,便是外人眼里剥骨抽筋,万死不能赎的大罪。”钟辞缓声,“你今日说得信誓旦旦,谁知明日会不会反悔,清高地不愿去做,转而出卖本宫。”

“一把刀能选择的只有执刀人,利刃所向,皆为其意志。”夜七沉眼,“娘娘不信任属下,可以加诸任何束缚,属下只求留在娘娘身边,为娘娘做事。”

太奇怪了。

一个莫名其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现在站在她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你如此表现,若非有什么大的筹谋,”钟辞柔声,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本宫便要以为,你是喜欢本宫的。”

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夜七呼吸僵滞,无法解释一个事实。

钟辞捧过他的脸,强迫颤动的睫羽下那双沉如曜石的眼睛看着自己,继而慢慢靠近,在他避无可避之时,用轻弱的气声询问:“你认识我。”

心口的火毒被他起伏的情绪挑动,又有发作的迹象,薄衣下血色的纹路在蔓延,夜七声音变得喑哑,道了一声是。

“可本宫不记得你。”

夜七没有回答,神色看起来有一些难过,却也并不感到意外。

钟辞复又道:“本宫今日给你一个机会,你若自己坦白身份,本宫便可信你。”

一阵漫长的寂静,钟辞轻笑,“你以为你能瞒得了多久,想知道你是谁,根本不用本宫亲自去查。”

夜七不确定如果宫里的人找到南亭,风吾会不会对他们说实话,以他的心思,应该不会让人知道他还活着,以免引起别人的猜疑。

可若真有那一日,他的行踪便也暴露无疑,若是风吾寻到借口带人来抓他,他如今的身手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还可能会给钟辞带来麻烦。

“想好了?”钟辞询问。

夜七还是沉默不言。

她不许他对自己说谎,他就真的当起了哑巴。

钟辞思量着,离开他身边时肩膀松下来,笑道:“无妨,猫捉老鼠的游戏,本宫也许久没玩了。”

少时诗书乐舞名动京城,她身边围绕的男人数也数不清,那些世家子弟她还应付不及,不会注意到一个刺客,再正常不过了。

也许那时候,他也是钟延龄身边的某一个护卫,或者,是想去杀他的人。

先前还不能确定,这一夜钟辞从他的心跳声中,却是彻底明白了他的种种反常,想到他总是低垂下来听她说话的眼神,钟辞现在才明白,那不是一种使人迷惑的伪装,而是不敢僭越,可笑的纯情。

他把她奉做了一个不可指染的月亮。

隐晦的觊觎,总好过某种密谋。

天将明,赵元青从怀阳宫离开时一身狼狈,底下的宫人们忙碌着,来来往往,在靠近东化门时,听到外面震天的马蹄声响,是集结的禁军正要出发。

宫人们纷纷低头躬身,加快了步伐,生怕遇到崔绍招惹祸端。

宋子虞骑马跟在季纨身边,他们来时所带的亲信全都留在了宫中,此次一行,在与三州的人手会合之前,所有可以调动的兵马都来自崔绍的禁军。

季纨今日着了军甲,手中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宋子虞却心不在焉,不住地朝那些身着禁军衣服的兵士们看去。

有强烈的违和感压在心头,却又说不上因何而起,直到一干人离开城门,宋子虞看着其中跛脚的一个男人,脊背顿时一凉。

皇城禁军,保卫的是西越的君主,是西越的心脏,每一个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怎会有如此缺陷。

仿佛一个阀口打开后溃流的堤坝,宋子虞遥遥望去,见眼前的人有些面露凶光,头上带疤,有些躬身缩膝,畏手畏脚,还有许多连手中的兵器也拿得生涩,显然不是武人出身,彼此走在一起,十分惧怕。

崔绍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人推出来,可这些人若不是禁军,又是从哪里寻来的,才能做到一夜之间敛集三千人。

水波涟涟,鱼儿从水面跃起,不甘一个小小水缸的约束,却在飞腾之后摔在地上,粘上满身尘土,挣扎着不断翕动两腮。

福康仔细地给崔绍捏着肩膀,瞧见那鱼,心中很想帮它一把,把小家伙捞回水里,却因为崔绍没有发话而不敢擅自做主,把思绪从一条垂垂濒死的生命上拉了回来。

崔绍好像睡着了,一直阖目端坐,手中一串颜色和形状都有些奇怪的佛珠握在指间,再没有动。

传言密宗大德之人,会用动物的骨头做成各种法器,从前宗庙修缮,福康曾经见过有许多雕琢精美的念珠供碗被拿去丢掉,一开始还觉可惜,可知道它们是用残杀的牦牛和鹰鹿的骨头做成的之后,就再也不敢靠近,如今在这里侍奉,还觉得背后阴气阵阵。

福康忍不住抬头再看一看那条鱼,人走了神,手下施力便不再均匀,位置滑落下来,在崔绍的手臂上有些重地捏了一下。

触感有些奇怪,皮肉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坚硬的。

崔绍睁开眼,福康霎时惊醒,连忙跪倒在地叩头,求饶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外面便有人来报:“提督,平王已经带人出城,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崔绍手中的佛珠转了一下,那人又道:“留在栖凤宫的人虽未见有什么人从里面出来,但属下方才去探,监牢和城中的难民营,都曾有人去过,娘娘那边……”

“咱家嘱咐的,可都做干净了?”崔绍站起身,腰间宫铃轻晃,有响声随着风回荡。

就在来人应是的同时,福康伏在地上,右手被坚硬的靴底踩上。

手骨几乎要碎裂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呜咽,指尖扣在地上划出了血痕,浑身战栗不止,却不敢动,咬碎了牙关用力地将头抵在地上。

靴子从他手背上碾过,磨去一层皮肉,崔绍收起手里的佛珠,越过他面前,对那人道:“娘娘心中对咱家有所记恨,小打小闹,不必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