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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言诗生平有三怕:怕冷,怕高,怕程释。

前两样都是天生的,改不了,唯独最后一个怕,是那个男人给她的。

三年前,程释还是跟在她身后的一名小厮,卑不足道,贱如蝼蚁,连姓氏都要随她的。谁知后来转身一变,竟成了程国公府的二公子。

元德一年,程释入朝为仕,由吏部尚书举荐,入吏部司为员外;半年后,调入御史台,皇帝亲封为御史,虽仅为四品,却不受御史台管辖,弹劾奏折直奏皇帝,为人君耳目,至此开始了元德年间最为昏暗的一段历史。程释借着肃正纲纪的名号,陷害忠良,拔除政敌,弄得满朝腥风血雨。皇帝不仅不责怪程释,反而为了方便程释提审人犯,下令建立台狱,由程释统领。

元德二年,程释成了第一酷吏。他阴戾怪异,喜怒无常,人皆惧之。

元德三年,程释调入尚书省,皇帝病弱,摄政于朝,权倾天下……

程释越是权势滔天,兰言诗越是煎熬难安。

满朝文武皆知,程大人对兰言诗这个皇后,恨之入骨——他进兰府时是那样的玉人天资……出了兰府时,却成了个折了条腿残废……

程释对兰家的报复从未停止过,他的第一封弹劾书弹劾的人便是她爹爹。若不是她兰家同样大权在握,恐怕爹爹早被程释所害……即便如此,两年的时间内,程释依然将她兰家布在宫中的势力拔除的一干二净。

皇帝不爱她,她在后宫本就举步维艰,失去了家中势力的支持,更是辛苦。

就像此时,皇帝卧病在床一月,她这个皇后,却连见皇帝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每每步入銮宸殿那扇高门前,皇帝身旁的贴身太监每每拦住她,只对她重复一句话:“娘娘您要是想好了,便告诉程大人一声,奴才这才好不挡了您的路,碍着您的眼。”

兰言诗甚至怀疑,究竟是寝殿里躺着那个是皇帝,还是皇宫外头那个叫程释的,是皇帝。

尽管程释在前朝兴风作浪,兰言诗不信,他手无兵权,竟造反。

然而,由不得她信与不信,程释掌控着权力的手,已经伸向了不属于他的领地。

一月之前,兰言诗在小杏轩赏花休憩,醒来时杏花如雨纷飞,她看见程释坐在她的榻边。

那大逆不道的臣子,竟敢握着她的足尖,他掌心宽大,将她的足托在掌中,他的体温如滚烫的岩浆,她低头呆呆看着,等她反应过来时,他已为她戴上了一条足链,她伸手去扯,却被他的手牢牢按住。

他握着她的脚踝,对她说,娘娘,这链子,喜欢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平常的询问,眼神却是看情人的眼神,因此她吓得六魂飞散。

放开我!

兰言诗挣扎时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像砧板上一条被刮去鱼鳞的雪白的银鱼。

她眼睛忍不住地望向宫门的位置。她的贴身宫女们竟然通通背叛了她,放他进来。

倘若从远处看,他的背影身材颀长,身穿素青色锦衣,乌玉簪让他瞧上去衣冠楚楚,他坐在她身前,两人犹如一对璧人。

可她是他的皇后,他是她的臣子。

他强行扳回她的脸,逼着她看他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那样多情的眼眸,似四月的水雾,吸魂摄魄,而他的脸上爬满了横七竖八的疤痕,似鬼一般狰狞,她听说在宫中,无人敢直视他,生怕得罪了这位喜怒无常的酷吏大人,被剜去了双眼。

他对她说,怕什么?皇帝就快死了。

他对她说,就算我们现在赤身裸 .体不知廉耻罔顾伦常抱在一起,他也指责不了你什么……别怕。

他对她说,卑臣只是来问您要个生辰贺礼的,一个月之后,在卑臣率军攻进武安门那日……

他凑到她的耳边说,我要你戴着这足链,在寝宫等我。全身上下,只戴着这足链……

程释!

她盛怒中给了他一巴掌,用足了力气,清脆的掴掌声在小杏轩响起。

他不躲,任她打。

等她打完后,他捉住她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拉至他身前。

两人挨得很近……近到能够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她用力挣扎,他握得更紧。

他将她握成拳的手指,一指一指缓缓摊开,看着她白皙发红的手掌心,目光沉如黑夜,问她:

疼吗。

她打了他一巴掌,他却问她,疼吗。

他们每一次见面,都是这样的诡异。

兰言诗见着程释的最后一眼,那个像鬼魅一样的男人,跛着脚,一瘸一拐走到了门前,他身后的杏花随春风飘摇,恰似染了女儿胭脂的浓情。倘若不知他这人,这单薄的背影,看着可怜又可悲……这时,程释回头,微微勾起唇角:

陪我睡一夜,想要什么都给你,娉娉,这是天下最值当的交易。

他根本不值得同情!他这种心肠歹毒,相貌丑陋的毁容的跛子,成日对她痴心妄想的烂人!就算是化成一团肉泥,也不值得她多瞧一眼!

那日程释离开宫后,当夜,皇帝病发中殿,御医将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兰言诗站在御医身后,看着自己的丈夫面色苍白地躺在病榻上,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人的身影。即便她现在告诉所有人,是程释要害皇帝,有人会信她吗。

当初她爹给她留了三道保命符。

第一道,宫中已故太后的贴身女使,芳缪姑姑。

第二道,用十种珍稀药材制成的三粒的解毒丸。

第三道,仙人台的密道,宫中直通香山。

芳缪姑姑在半月前失踪;

她的解毒丸早就用完了;

仙人台的密道,被人封死,她和家中完全失去了联络。

这段时日来,兰言诗觉得自己像一只雀儿,头顶是密布的织网,一天天收紧,直至将她捕获绞杀。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已到,如今宫里的局势,诡异得很,容不得她再犹豫。

回宫后,兰言诗随意喊了一个路过宫女出宫传话,让程释今夜来仙人台与她相见。

她原是有自己信任的贴身侍女的,那日小杏轩后,她便知道,身边的宫女全部是他的人。

叫哪个去,都是一样。

仙人台乃是平日宫宴摆设之地,见惯了仙人台的热闹风流,喧嚣觥筹,今夜的孤寂空荡,让兰言诗差点认不出它。

她今日前来,已做好心理准备。

她不可能跟他睡,但只要他来了,她就有办法与他斡旋。

“噔…噔…噔”

渐近的脚步声掀开了夜的寂静幕帘。

兰言诗回头,诧异地看着来者。

“怎么是你?”

来者不是程释,而是兰言诗的庶妹,兰亭昭,如今的安昭皇贵妃。

皇帝卧病后,只宣了兰亭昭入内服侍,其余人一概不见,包括她这个皇后。

“怎么?看见是我,姐姐很失望吗?”

兰言诗看着她的脸,并不说话。

兰亭昭目光轻佻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穿着入宫前最喜欢的那一条青色百花春景裙,揶揄之色难掩,这是程释在她兰家做家奴时,兰言诗最常穿的一件裙子,她这姐姐今夜此举,分明是要讨好程释,让他想起从前的情义。

“宫中谣传,你与程大人不共戴天,我若不知你们的过往,就被谣言骗过去了,姐姐啊,原来你还记得与程大人从前的……主仆之情。”

兰亭昭这番揶揄并没猜错,兰言诗就是这样打算的。她的脚踝上还戴着程释送的小葫芦脚链。

“程大人让我告诉你,现在就算你答应他的条件,可他改变主意了。”

兰言诗面色瞬间惨白,程释竟然把他们之间的交易告诉了兰亭昭。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兰亭昭捂嘴轻笑,狭长的眼眸尽是对她的嘲讽:

“程大人想让你陪他玩个游戏。”兰亭昭拍了拍手,站在她身后的侍女便走向前来,侍女怀中抱着两个木盒,南海金丝木,且不说里头的装着什么,单单这盒子都珍贵得很。

“这两个,是程大人送你的礼物。”兰亭昭拿起第一个木盒,打开,她将雕刻着牡丹花的木盒轻轻往前一送:“雀仙坊一年只出一套的宝鹬舞衣,赠佳人足矣。”

兰言诗看着兰亭昭,并未伸手去接,也没有去看。

她知道那舞衣是何模样。

“什么意思?”

“明日辰时,穿着它,去武安门迎程大人入宫。”

“不可能。”她就算不得皇帝宠爱,也是堂堂一国皇后。

“不愿意?这衣服多么适合你?三十个绣娘不眠不休,做了足足两个月,用的料子千金难求,独一份的,像你这个天底下只有一个的皇后一样珍贵啊姐姐,配得上你尊贵的身份!”

“啪——”

兰言诗一巴掌甩到兰亭昭的脸上,夜半的奚弄戛然而止。兰亭昭白皙的左脸出现了五道指痕。

“兰亭昭!你算是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妃嫔,竟敢羞辱本宫。”兰言诗骂了一句仍没骂够:“你竟敢与程释狼狈为奸,让爹爹知……”

“姐姐,听我说完。”

兰言诗越是失控,兰亭昭越是冷静。

兰言诗长相艳丽绝杀,举世无双,却拥有一双冷情目;兰亭昭长得恰若莺飞草长的春时花,那一双凝波眸尤为无辜纯情。

“程大人知你脾性,所以他给你两个选择,他说你若不愿意选一,那么…”兰亭昭打开了另一个木箱,里面静静一把匕首,兰言诗神色大变,“程大人说,姐姐若做不到,就把当年他救过的性命还给他。”

兰言诗看着那匕首,眸色深深,她伸出手,拿过了匕首,问兰亭昭:

“他将爹如何了?”

自她将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出宫后,她与兰家完全失去了联系。

兰亭昭笑容皎洁,唯独那双水汪汪让人怜爱的眸子,毫无笑意,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你想知道兰坯在哪里?”

兰言诗听她直呼兰坯的名字,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他是你爹!”

兰亭昭依然在笑,她的笑容是那样的温柔似水。

“如果你两样都做不到,那么……”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强行塞到了兰言诗手中,“这是我送给姐姐的礼物,不急,等你想明白了,再瞧。”

兰言诗看着她,平静地开口道:“兰亭昭,就算你为了压我一头,勾结外人,但你记住,至始至终都是是兰家的女儿。出卖家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