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号,是湘桂交界小山村良家寨普通的一天,但对乡长彭家和来说,是打算豁出去的一天。
“您不会真的想和村民们动手吧?”停好拖拉机的小赵回头望了一眼身后横七竖八堆放着的铁锹、锄头,惴惴不安的目光转向了身旁的乡长。
“我只会开拖拉机,不会打架啊,您不要怪我……”小赵很想不通:既然说了要干仗,为什么彭乡长不多带点人来?这一车家伙,还是乡长一个人弄上来的,连他不好意思地想帮着搬一搬,都被制止了:“你不要沾手,我一个人就行了!”
“不是说过了吗?你今天的任务只是送我来、送我回,其它一律不关你的事!谁问你都要一口咬死,就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彭家和不管怎样风吹日晒都始终细皮嫩肉,还戴着一副整个林新县都没几个人戴的高度近视眼镜,怎么看,都不是个会打斗的人,更别说对手是整个良家寨的村民!
良家寨是什么地方?小赵正为这个问题脑子发麻,腰间别着大铜锣、手里牵着猴儿的三发缓缓地从远处走来,立刻就有小孩欢快地大叫:
“看猴把戏啦!!!看猴把戏啦~~~~”
原本寂静的山林沸腾起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村口。小赵的拖拉机瞬间被晾在村民们自动团成的圈外。
“三发啊,好久没看到你了。”彭家和迎上去打招呼,毕竟,猴戏是除了乡里电影放映队之外最重要的外来娱乐项目,三发是大家盼望且不想得罪的人。
“没办法啊,来这里收不到钱啊!”周围一张张热情洋溢、充满期盼的脸,让三发不忍大声吐槽,一把拉过彭家和,低声说:
“我也要吃饭啊,这良家寨的人真的太穷了,他们没钱给我啊!”
“不瞒你说,我们老乡们都互相提醒:不要来良家寨,白跑不说,他们送的那些东西,我们也吃不惯。”
穿着红色小坎肩的猴子兴奋地绕场转圈、向大家挥手打招呼,孩子们指着、笑着、跳着、叫着。彭家和心里很不是滋味:
“哈是滴古古人?光晓得钱钱钱!这么好看的风景就不作数啦?你们要是去黄山、泰山,还要花钱买门票呢!我们良家寨的人多淳朴,敞开了给你们看,还给你们送吃的喝的,哪里让你们吃亏啦?”
(作者备注:哈是滴古古人?—湖南话-怎么都是些这样的人?)
三发无奈地摇摇头:“你是领导,我知道你不爱听,我也不跟你争。我这不来了吗?我走到哪里都会想起这里的人,就是觉得可惜。你别说,东西虽然吃不惯,时间长了,还蛮有点想呢。”
“彭乡长,你又来做啥?”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一个身强力壮虎头虎脑的小伙子,他这一声吼,穿针引线般地让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到彭家和脸上。那些欢快的笑脸,立刻翻成了清一色的愤怒,连小孩子的眼神里,都充满了敌意,这样的氛围,吓得见惯世面的猴子都跟着扭头机警地盯着彭家和,一时间,他从人类公敌升级到灵长类公敌。
“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无论如何,不能砍树!更加不能把树砍掉了盖小工厂!这是死原则!”彭家和扶了扶其实并不需要扶的眼镜,仿佛这个动作,能够让他的话语更有分量、气场更加强大。
“开玩笑,靠山吃山,我们不砍树吃什么?吃树皮啊?”带头吼的小伙子叫陈洪强,人如其名,声音洪亮、身板强壮。
“就是啊,再不砍树,就要饿死了,还哪里有奶水喂崽。”一位妇女愤愤然。
她背后背着一个、肩膀上顶着一个,四围的喧嚣对她背后的小娃毫无影响,他正仰着头迎着清晨软绵绵的阳光打瞌睡,肩膀上两三岁的大娃紧紧抱着妈妈的头,望着猴子兴奋得两只小脚在妈妈胸口蹬来蹬去。
“彭乡长,你就晓得欺负我们!把我们当哈宝!”
“别的农村都在搞小工厂,你把我们捆手捆脚地,再这么搞下去,都要出去当告花子了!”
……
(作者备注:湖南话哈宝-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