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微雨。
漫山木棉被雨点裹出一层润色,愈发绝色空灵。
远黛青山间雾霭沉沉,少室山宛如一幅巨大山水泼墨画,而木棉枝头绯红,乃点睛绝笔。
温禾握着狼毫小笔,于錾花小窗前专注作画。
轩窗半开,灌进一缕润草湿木香。
温禾垂笔,蘸取墨碟内的颜料,给画中美人两颊染上淡淡驼红。
深吸一口草木清香,温禾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唯有如此清幽美景,才配得上我的绝世才华。”
玉腕间的花铃闪了闪,说:“小主,打住吧,别骚了,大师兄来了。”
温禾熟稔地往方画完的《子夜春宫图鉴》上盖了一层宣纸,果然听到遥遥脚步声传来。
蹦哒着小雨滴的青石小路,飘来绀青色长衫一角。
云汲大师兄左手擎一柄天青色竹骨伞,右手握一盏六角琉璃风灯。彼时,山风起,吹得发间玉带轻飘,两袖长衫微鼓。静步间,宛如谪仙。
云汲透过半掩的轩窗,朝里望一眼。
见少女垂首执笔,娴静淡雅,端得一副忘我之态。
他淡淡一笑,走上石阶,亲手将风灯挂至檐下。
似是不忍打扰沉浸笔墨的少女,云汲静静瞥几眼,转身离去。
再听不到脚步声,温禾脑袋伸出窗,抻长了脖子,望着檐角风灯里散出的橘色暖光。
这灯她认得,是玉汲师兄寝屋的“明灭灯”。
有驱蚊豕百兽之效,挂在门口,兼之避魇魔。
上次去云汲师兄寝屋串门蹭糕点吃,她随口夸了句明灭灯好看。
跟她一道蹭糕点的竹已小师弟,一脸欣羡道,明灭灯乃凌鸩仙祖赠与鹤焉仙尊的上古灵器,鹤焉仙尊又转赠于大师兄。
大师兄喜欢得紧,担心旁人不慎打碎了,日常都亲自打理灰尘。
竹已垂涎宝物,装病梦魇,深更半夜呜呼鬼嚎,眼角鼻孔下抹几道枸杞汁,做梦游症吓人。
望大师兄能舍爱赠灯,哪怕借他几日,过过瘾也成。
云汲早便识破竹已伎俩,将计就计,趁着竹已梦游敲钟,直接将人罩至钟底,憋了一整宿。
自那之后,竹已再不敢梦游,梦魇症也不药而愈。
竹已用尽手段得不到的明灭灯,转眼间,师兄便亲自悬至她檐下。
若非云汲师兄修的是无欲之道,又是少室山掌门接班人,温禾都要认为,大师兄一早对她生了凡心。
花铃叮铃一响,又说:“大师兄要知道你画得是些光屁股的玩意,保准气得肝肠寸断七窍出血。”
温禾嗟叹,“艺术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来的。”
嫌弃地扒拉开覆在最上头的半成品王八翻身图,本想再欣赏她呕心沥血创造的春宫大作,温禾登时傻眼。
洇了。
她喝着营养山参野鸡汤,连熬七宿创造的《子夜春宫图鉴》给洇染了。
少室山乃名动八方的仙门之山,仙山百里以西,有一郡邑,乃宿新郡。
郡内来了个人傻钱多的李二郎,很是欣赏温禾创造的“艺术画”。
于是辗转拜托鸿运书局的姜大拿,找上灵魂画师温禾,三千银买一副加长版春宫图。
那么,如今,这三千银,打水漂了。
温禾心疼地抽凉气,没有钱,还怎么去山下的城里浪。
上次去鲜味斋还打着欠条呢,十二两,也不多,明个便是最后还款期限。
但沽玉楼也欠了老鸨七百两银子,还有鸿运书局的稿酬,她是提前预支的,说好了这两天还。
如期不还,便是失信。怕是要上了宿新郡失信名单,以后再打欠条,难了。
《子夜春宫图鉴》用笔复杂,光姿势便一百零八式。
洇一笔,整幅作废,非一两天能赶出来的。
温禾正捶胸顿足时,草二山呼海啸地打门外跑进来。
二话不说,直接砸下个超大钱袋。
哗啦一阵响,温禾瞧着案条上白花花的银子,一愣,眯眸,“你是不是又去打劫山贼土匪了。”
草二同温禾,是少室山逃课三人组中的两个核心成员。
另一成员是偶尔逃课的竹已师弟。
仙门无需俗气黄白金银,没银子使,也没银子赚。几人喜欢下山浪,浪到深处自然花钱。
没钱怎么办?
赚。
可无论哪个时代,最难的便是赚钱。
赚的永远不够花,于是温禾出了个馊主意—劫富济贫。
当然不能打劫良善之类,干脆打劫山匪盗贼。
奈何方圆百里就骨子山一窝土匪,三人没钱就去打劫骨子山。
后来,骨子山的土匪老大急眼了,花钱请了方士,捉了只方成精的穿山甲,打听到打劫三人组的来历。
一帮子土匪强盗,竖旗敲鼓,声势浩大,去少室山告状。
少室仙府开山数万年,头一次遭遇凡人投诉上门。
三大长老出面,听了原委,气得不轻。
若非有妖魔临世,或仙门弟子下山历练,还未毕业的修仙弟子,禁止私自去凡间游玩。
即便去凡间,做些劫富济贫,或除邪卫道之事,无可指摘。
先不论三个仙门弟子私自下山的违纪行为,抢劫土匪本说得过去。可说不过去的是,抢劫的钱去了哪。
骨子山的土匪大当家,膀大腰圆,胡子拉碴,面颊挂两片高原红,眉间长疤,面相粗鄙凶悍,但人家是个戏精。
那么一大块头,跪在三位仙门长老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温禾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心道:握草,我又没杀你妈。
显然,三大长老被土匪头子的演技打动,再一层,为少室仙府万年名誉着想,此事必将严肃处理。
此劫,难过。不好忽悠。
温禾心道。
总不能说用打劫的钱,下馆子包姑娘了。
若说实话,三位长老怕是要清理门户了。
竹已师弟仁义,想着一人受罚总比三人受罚强。一咬牙说钱是他拿走了,至于怎么花了,支支吾吾。
显然小师弟于编排瞎话方面,不够成熟。
成熟的温禾当即给大长老祝心,磕个响头。
说是当时碰到魔阴王朝的人,打斗间,钱被魔卒顺走了。
温禾还说,对方就一个,看上去是个无名小卒子。
而她们三个仙门弟子,竟敌不过,自我感觉传出去丢仙门的面子,这事,便缄口不说。
三大长老问询了那小卒子相貌特征,温和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对答如流。
三长老祝融捋着胡子,犹在怀疑,方要发问,云汲师兄出面说好话,又状似担忧叮嘱术法低微的师弟师妹,若再遇到魔阴王朝之人,尽量避开,速回报仙门,免生无畏流血牺牲。
魔阴王朝乃西北之域强霸之国,都是些妖魔邪修,依附暴君赫连断,征讨杀戮,丧尽天良无恶不作。
好在五百年前,少室山的鹤焉仙尊与暴君赫连断一战。
赫连断战败,依约关闭魔阴国界门,五百年不出。
这才换来天地六道,近乎五百年的和平。
于仙门而言,五百年弹指一挥,转眼到了魔阴国门大开的日子,届时妖魔倾世而出,四海六道八荒又是一场动荡之劫。
好在距离魔阴界门大开还有数年,但憋了数百年的妖魔邪修躁动不安,有些小妖魔已暗自出逃界门,到人界撒欢。
终究未出什么大妖,人界的方士道长,摆阵画符摇幡,便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