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早就关闭,红妩施了法术把两个人移到城内。姑苏夜市向来兴盛,此时喧闹的街市因为这场微雨而显出了些凌乱,却仍有不肯散去的行人以袖遮头,谈笑着不绝从身旁经过。 红妩也不着急往前走,只是牵着身旁重华的手,悠然自得地缓步在人群中。重华也不说话,到了城内之后就把她手上的伞柄接过,任她随意地晃荡,将一方遮去风雨的细骨伞挡在她头顶。 走至一处楼阁前,红妩停下脚步仰头向重华笑笑:“静华哥哥,记得这是哪里么?” 那富丽通明的厅中娇红翠绿,四处莺歌燕舞,楼牌上一行醒目金字“天香楼”,分明是个烟花之地。 等重华随她的目光望过来后,红妩唇边浮上笑意,衣袖轻轻拂过,绚烂的灯火上浮起流云一般的昔日影像,临街而立的青灰酒肆内,游侠布衣互相举手遥祝,衬着檐外的落雨,饮尽一杯清酒。 红妩似乎对眼前场景颇为满意:“我还是喜欢下雨后的留醉楼啊……”说着歪头去看着重华笑,“从里面望出来,烟雨如梦。” 轻笑了起来,重华点了点头:“我认出来了……我来这里替你打发酒钱的时候还真不少。” 皱了鼻子,红妩眼睛一转,拉着重华就往里走:“静华哥哥,我们进去乐一下!” 她此刻还是女子打扮,守在门口的龟公见她大摇大摆走过来,忙拦上来:“我们这里都是男客,这位小姐进去怕是不便。” 红妩哪里会被他拦下,扬手扔出去一锭白银:“什么男客女客,难道不是有银子的都是客么?” 龟公见钱眼开,这么大一锭银子砸过去,自然立刻点头哈腰一叠连声把他们请了过去,还特地将他们安排在堂屋正中的坐席上,殷勤无比。 坐下后端起放在手边的美酒,重华突然低头轻笑了笑。 红妩看那笑意直到眼角,满室春色,竟不及他此刻眉间容光,双手就忍不住摸到他膝头,笑嘻嘻凑过去:“静华哥哥,怎么?” 重华抬眼带着笑看她:“我方才想起,我们两次下来,先到似乎都是花楼……” 明明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责怪揶揄之意,红妩在那温煦目光中不争气地就红了脸:“我下界来是比较常来这样场所……不过这次我来是要……”微顿了顿,扬眉一笑,“静华哥哥,你看着。” 一手还抚在重华膝上,她已轻身站起,手腕微翻,灵巧挽过他肩上发带,苍青发带在玉色指间打了个转滑下,她一笑退后,撑住身侧朱红栏杆,跃上厅堂正中歌舞正酣的高台。 台上白衣的舞姬正将一曲《杨柳枝》舞到缠绵之处,被她突如其来地打断,顿时惊愕停下,有些不知所措。 俏然站在台中,红妩微微一笑:“这位姑娘,敦煌曲不是这样舞的。”说着望向台侧的琴师,又笑:“烦劳先生奏曲《凤归云》。” 这一闹事出突然,客人还以为是花楼故意安排的噱头,全都拍手贺起彩来,直气得那个白衣舞姬脸都白了,掩面奔下台去。 倒是琴师仍旧淡定,从容调了调弦,手指轻拨,琴音直泻而下,清泠如珠玉落盘。 琴声响起的同时,红妩将衣袖挥展,和乐而舞,琴声如流云柔丽,她身形亦像浮上云间的雏凤,或跃或翔,随着繁复步法,红衣裙摆旋开如乱蝶扑朔。 舞姿轻灵,那在红衣间旋转的明丽笑容也随着舞步渐次绽放。 仿佛一朵开至最艳处的花被风一夜摧折,琴音渐低了下去,似自云端坠落,众人只看到那袭红衣合身慢慢倾倒,不胜强风般柔弱。 琴音却在这时蓦然拔高,险峰千仞间,一线凤啼直插云际,天幕刹那动容,那一抹朱红仿若一轮腾出的烈日,衣袂翻飞间夺去所有的亮色。 这时才是遨游在九天之上的朱凤,傲然至此,绝艳至此,才能称得上百鸟之王,万物之灵。 琴音突兀停下,漫天彩云消散,只余下高台正中的红衣女子,仰首静立,衣裙逶地。 这才轰然而起的叫好声中,红妩又是一笑,做了一个不是舞曲中的动作,那在方才的舞中一直不曾弯曲的腰身俯下,她将手腕送出,含笑递向前方。 众人此刻才发现,高台的正前方,坐着的正是一个白衣的青年男子。 原来方才惊艳的旋舞,如慕如诉的笑容和目光,自始至终,全都只是要给这一个人。 怪不得她方才上台的时候会既没有一句圆场的话,也没有任何起势。 红妩转身向琴师道谢,众人此刻还盼着她能再说些什么,却看到她真的只是缓步下了高台,走至那个白衣男子身前,笑容晏晏对他说道:“静华哥哥,我跳得好看么?” 笑着看她,重华颔首:“很好。” 显然是对这两个简单的字不满,红妩还要再说什么,一旁花楼的掌柜就点头哈腰小跑了过来:“这位小姐,敢问高姓大名,不知是不是天香楼哪里怠慢了小姐……” 看也不看他一眼,红妩又扔下一锭白银:“我不是来砸你们的场,只是一时兴起罢了,至于姓名……”她顿了顿,转头向厅内众人嫣然一笑,“本小姐叫做顾红妩,可记好了?” 等她拉着重华走出天香楼的时候,里面的一众恩客还哑然无声,将目光追着她离开的方向。 终于走到街外,红妩再也憋不住,放开重华的手哈哈笑了出来:“才几十年没下来,这些寻花问柳的男人怎么又呆了这么多?” 她的长发在方才起舞时都散开来垂在肩头,重华就抬头替她拢了拢,笑笑:“这就是你的打算?以此引逐夜前来?” 见他已经猜出,红妩也不再卖关子,吐了吐舌头:“这法子比较好用么。我也算做了夜逐三年徒弟,别的消息他灵通不灵通我不知道,这些烟花柳巷的轶闻,不出几天就会传到他耳中。” 见她兴冲冲地样子,重华也不置可否,唇角带笑:“你觉得好就可以。” 这时细雨初歇,他们是站在一个无人的小巷,巷角种了一簇丁香,暗香和着湿润水汽扑到鼻尖。 红妩眨眨眼睛,舌尖轻轻扫过唇瓣,欺近过去。 重华只觉得手腕上一紧,紧接着腰间就被揽住,红妩的脸跟着贴过来,鼻息喷在他的颈中,声音微带暗哑:“静华哥哥……我想……” 原本应该是无比威压诱惑的动作,奈何她和重华个头实在差了太多,此时就算努力仰了脸,整个人也都贴到了怀里,更像是赖着重华在撒娇。 忍了一忍,重华终究是没忍住,轻笑出来:“哦?你想如何?” 方才那一点暧昧顷刻间烟消云散,红妩呆了呆,随即咬牙跺脚:“静华哥哥!” 重华笑笑,却没再接她的话,而是屈指向她身后一弹,一点星芒自指尖迸出,躲在墙角正伺机靠近红妩的那团暗影“啾”一声低鸣,滚将出来。 红妩也觉察到了那股极弱的妖气,忙将重华护起来,回头呵斥:“什么妖孽!” 滚出之后极快地打了个挺,那团东西上两道绿光一闪,却没有逃走,而是咧出两排森白牙齿,就地向重华跳冲过来,那术法微薄,却掀起一阵腥风,分明是要吸食重华仙力。 红妩怎会让它得逞,手中一剑斩出,已将它掀走数尺之遥,紧跟着剑锋直落而下,眼看要把它立毙当场。 谁知道这团东西法力虽弱,身形倒灵活之极,险要关头猛地窜起,红妩的长剑只劈下一团绒毛。 一剑不得手,红妩口中咒语已跟着念诵而出,定身咒的白光闪过,巷子深处一团杂草中就传来一声哀啼,簌簌作响。 红妩赶上去拨开草丛,终于看清里面趴着的是一只银色小狐,见被人发现,一双灿金的瞳中射出凶光来,露出口中尖牙“嘶嘶”作响。可惜它此刻被缚住了脚爪,这样的示威就徒具其表。 红妩本欲举剑再取它性命,却被重华以手拦住:“妩儿,不过是个小妖,不要妄造杀孽。” 只好将剑收起,红妩有些不情愿扁嘴:“谁让它想偷食你仙力?我当然不饶它!” 冲她笑笑,重华蹲下将正瑟瑟发抖的小狐抱起,刚被触碰时那小狐自然奋力挣扎,啸叫不休,被重华抱在怀里后竟然慢慢安静下来,伸出粉色小舌,在重华手上舔了几下。 红妩看得脸色一变,立刻就指住它骂:“本仙君不杀你已经是天大恩惠!你还在这里拉痴撒娇!” 金色眼瞳斜睨了睨,小狐颇有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又往重华怀里钻了钻。 红妩气得要去揪它耳朵,手就被重华拉住。 温和向她微笑,重华握着她手:“妩儿,夜也深了,我们这就回去吧。” 指腹上传来他掌心的淡漠温度,红妩看着他的笑颜,不争气地就微红了脸,“哦”了一声乖乖被他牵走。 他们既然决定在苏州待一段时日,重华又不爱客栈的喧闹,红妩就在南城找了一处荒废民居,施仙法略作修葺后住下。 被重华一路抱了回去,看着宽大舒适的厢房,小狐摇摇尾巴也想要跟进去,被红妩仙君一抬脚堵在了门外,冲它一指隔壁的小客房:“自己睡那边去!” 一旁重华刚想笑,就给红妩搂着腰挤到了屋里,一丝开口的机会也不给他。 随手关了房门,红妩抱着重华身子就“哼”了一声,颇为愤愤不平,嘟囔:“眼看着到嘴了,都给搅黄,真气死了……” 重华忍着笑,挑了唇角:“什么到嘴了?” 红妩也不客气了,抬眼就看着他:“当然是……”说到一半嘴唇就凑上去吻住重华的薄唇,人也搂着腰就往床上带,罗帐给扯得半落也不管,死命般吻着他的唇,只差连啃带咬。 这一次比上次在雨中还要吻得长久,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红妩才稍稍放开,还带着火气:“……你是我的!” 脸上给吻得带了些薄红,重华被压在榻上,只好笑着伸手轻抚她的面颊:“妩儿你……” 那手指却在下一刻就被红妩侧头喊在了口中,舌尖一圈圈在微凉的指尖打转,良久才退出,她又握住那只手轻吻了吻手背,微眯双目,媚眼如丝:“静华哥哥……” 带笑地看她,重华深瞳中星光点点:“妩儿……我突然想到……” 红妩张大眼睛,含笑来听。 重华微顿了顿,语气和蔼:“你和那只小银狐一样……都爱舔手么?” 这一晚红妩仙君自然是没吃到美人,所以第二日她从隔壁厢房出来的时候,脸上就顶了一层严霜,目光十分消沉。 结果她刚抬眼,就在院内看到了一个正怯生生等在重华房门前的少女——看容貌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白衣白裙,一头银色长发扎成小巧发髻,发髻旁还有两只毛绒绒的耳朵露出来,因为紧张不住微微抖动。 分明就是昨晚那只小银狐幻化的人形。 两步赶上去,红妩一把揪住那尖尖耳朵:“胆子还不小!在这里干什么?” 小银狐痛叫着从她手下挣脱出去,支起架子瞪圆了一双灿金的眼瞳:“你这泼女人怎么又来了……当然是等神仙哥哥起床!” 红妩气得冷哼一声:“好个大言不惭的妖孽!这‘哥哥’也是你这等小妖叫得的?” 见她气了,小银狐倒不张牙舞爪了,斜眼道:“又是个口口声声尊卑有序的无趣神仙,就你这样的仙,半点都配不上神仙哥哥。” 红妩冷笑:“在你看来,你是觉得你自己更配得上吧?” 小银狐毫不惭愧,叉腰大力点头:“那是当然!我这么天真可爱,比你好多了!” 她们吵了这几句,重华早就被惊动了,这时候自里面打开门,边走出来边开口:“这是怎么了?”唇边依旧是含笑,却说完就掩唇轻咳了咳。 红妩转身撇下小银狐,忙上去扶住他手臂:“静华哥哥,昨晚没有休息好么?” 摇了摇头,重华向她宽慰地笑笑:“没什么,离开上界后就都是如此。” 话虽这样说,他脸色还是苍白如雪,连一贯颜色浅淡的薄唇也快没了颜色。 咬了咬唇,红妩拉着他的手回房,将他按在榻上坐好,又握住他的手,以掌心相抵,把仙力缓缓送了过去。 过了许久,直到重华脸色好转,她才松开手,呼出口气。 冲她微笑了笑,重华轻抚她的长发:“妩儿,我还好,不必太过担心。” 红妩也不做声,低头抱住他的身子,头贴在他的胸前,闷了一会儿才开口:“静华哥哥,我不会再让你走。” 拍了拍她的肩膀,重华似是有些许无奈,轻笑:“妩儿……我毕竟是神仙……” 红妩可不是那么好打发,从他怀里抬起头瞪了眼:“那我也不放心!” 小银狐方才尾随着进来,这时候摇摇屁股后没藏起来的几簇长尾,插话:“神仙哥哥真的是神仙啊,神仙哥哥是从天庭下来的么?” 红妩原来一心一意看着重华,这才发现她,当下就瞪过去一眼:“干你何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银狐才不理她,摇尾巴讨好向重华撒娇:“神仙哥哥……是么?” 重华笑笑按住红妩的手臂,向小银狐点头:“我们的确是从上界下来。昨晚你妖力被封,人形没有幻化出来,我没问你是何处来的,你可否现在说一说?” 虽然是追问别人来历,可他语气没有一丝强迫,温和之极,小银狐忽闪忽闪耳朵,立刻就合盘说了:“我是在城西灵岩山上住的,我们一起住着还有不少妖精,大家在一起过得很快活。只是几天前不知为何出来玩耍的妖精越来越少了,初时我们还以为是他们偷跑下山没有回来,可是后来不见的妖精越来越多,连最老实的田鼠精也不见了,这时候我才觉得蹊跷,慌着跑下山来,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结果不知为何,刚跑到山脚法力就被什么吸走了一样,一点也没剩下,我也变回原形了,我想潜到城里来能……” 红妩冷哼:“能找个修行的人吸食法力为己所用对不对?所以你就找上静华哥哥了?” 小银狐尖尖的耳朵垂了下来:“我害怕嘛……何况你跟神仙哥哥站在一起,神仙哥哥的法力闻起来要好吃多了……” 这小银狐修为低,天生的兽性本能却更加敏锐,红妩虽然也贵为上仙,但她常年司战,难免沾染战场的暴戾之气,是以法力再高深,也不为群妖所喜,如重华、文曲身上那样纯澈清和的法力才是最为妖怪所爱的。文曲在下界为寿王的时候府邸四周之所以会剧集那么多的妖魔,也是因为如此。 红妩狠狠瞪她,重华却不以为意,还是向小银狐笑笑:“你可有名字?” 小银狐耳朵垂得更低:“我没名字,我爹娘一百年前就被雷劈死了,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狐族一生有三次天劫,一次在自狐成妖之际,一次在修仙飞升之际,还有一次就是狐仙满千岁之际,每次天劫都以万雷轰顶之相出现,如果这三次天劫都能躲过,那这只狐仙就可位列仙班,得享万年之寿,与上仙无异。 这小银狐迷迷糊糊的,怕是将父母的天劫当成了普通雷击,只当是自己逃过了雷劈,父母却没能幸免。 重华笑笑:“没有名字也无妨。”说着略一顿,“我来给你取个名,你以后就叫珍珑如何?” 早就在用眼不住觑着重华满脸期盼,小银狐一听就高兴得跳起,尾巴乱摇:“好啊,好啊,我叫珍珑!”说着就几乎要扑到重华身上,碍于一旁红妩阴狠的目光,才不敢造次。 有了名字之后,珍珑还想再厢房里逗留,却被红妩瞅准机会拎着衣领丢了出去,只能站在院中乱跳乱叫。 打发了她,红妩返回到榻前坐下:“静华哥哥,灵岩山小妖无故失去法力,怕是那里被人布下了阵型,明天我去查看一下,看有什么痕迹留下。” 重华也微微沉吟:“也好,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之后,久久不见红妩应声,他不由抬头去看,“妩儿?” 默默注视着他,红妩突然俯身抱住他的身子。 重华略带诧异,搂住她肩膀拍了拍:“妩儿?怎么了?” 红妩在他怀中低声开口:“静华哥哥……我总怕现在所见所感是虚幻空影,转瞬即逝……” 静了片刻,重华抬手轻抚她的长发,笑了笑:“妩儿,我总在你身边。” 红妩还是抱着他不说话,蓦然抬起头来:“静华哥哥,你不要理那只小狐狸好不好?” 重华不知她今天为何总跟这一只小狐针锋相对,不由失笑:“珍珑哪里惹到你了?” 红妩一脸不满,咬牙:“哪里都惹到了!谁准她叫你‘哥哥’了?我才能叫!还有,她也是一百多岁的老妖精了,还装什么豆蔻少女!” 她说这句话时可没想到,她自己也是年纪以千百岁计的神仙,也就更没想起来一百多岁对于妖来说实在是不能算老。 重华更加忍不住笑出来,墨色深瞳中星光点点:“妩儿……珍珑只是个小妖。” 红妩吊了吊眼睛,一点都没被安抚的样子:“那在静华哥哥心中,我和她是不同了?” 重华笑着:“自然是不同。” 红妩不善罢甘休,追问:“怎样不同?” 重华笑笑,顿了一顿,倾身过来。 红妩只觉得额头被一片凉软的唇瓣轻轻扫过,再回过神来,重华已经推开,唇角仍旧带着宠溺微笑:“妩儿……” 那一片皮肤上还残留着近乎飘渺的触感,红妩失神地以手轻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