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将至,夜里又稀稀落落下了整夜小雨。
秦大早上起来,还能见着四野雾气蒙蒙,青石板上的凹坑里蓄着水。她白天得去田里看看,冬天种的小麦到了抽穗扬花的时节,初春她种了两条玉米,这会儿也正是要猛长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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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宜吃面,过阵子热起来,只怕就没这个吃热面的胃口了。
耙豌豆是秦大昨晚上就备好的,让秦福在家帮她把干豌豆洗净,泡上。昨儿吃饭时,她就将锅洗干净,把豌豆捞出,锅里加上两倍的水,倒进去大火烧煮。
她和柳舒就两个人,不必做得太多,大火烧开,减柴,慢慢熬煮上一个时辰,中间搅合两次,以免豆子粘黏在锅底,导致糊锅。待到豌豆全部煮化,软烂,在小筲箕上铺上两层细纱布,以免豆沙随着水被滤出去,将煮好的豌豆倒在筲箕里,放在通风的地方自然晾干。
秦大用勺子在小筲箕里一挖,凝成一大块的耙豌豆带着沙被舀起来,她闻了闻,没被大白猫糟蹋,顺手就将勺子里的吃了下去,沙软可口,配汤正好。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卤肥肠,她怕肥肠坏了,仍旧用叶子包了放进篮子,夜里吊在了井里。
大肠昨日在屠户那里已简单用面粉和盐洗过两遍,剔了肥油,秦大只要了它中间最好的那两节,不多,吃几顿正好。现在虽说味道不如之前重,可还得洗两遍才行。她刚拎着进了厨房,就听见柳舒开门要往这边走,秦大忙迎出去,将她拦在外面。
“柳姑娘醒了?”
柳舒还睡意朦朦地站着,便只“嗯”了一声,秦大拿了铜盆给她打水洗脸,又道:“咱们早上吃肥肠面,你一会儿洗漱完,到婶子那儿拿点水面来吧,我昨天忘记买了。”
柳姑娘得了活儿干,当下就清醒起来,三两下把自己收拾干净,同秦大说了一声,就跑去卿婶家拿面,待到她回来,秦大已坐在厨房小板凳上开始洗大肠,见她进来,忽地从衣襟里掏出来一串绳子串着的黄果兰——前门院前的黄果兰这几日已经打花苞了,柳舒老远就闻见过。
秦大道:“我不大会这样精细的活,拿断掉的渔线戳上了,柳姑娘可以别在衣襟上,味道也好一些。”
柳舒不曾作如此想,当下便觉受宠若惊,忙接过去,细细打量好阵,那渔线在断口处打了个死结,她左思右想,索性用簪子将渔线绕圈缠紧,别在发上,尔后向秦大笑道:“阿安今日怎么想着给我做这个了?”
秦大将地下盆子一指,答:“猪肠腥气大,我这会儿还没洗好呢,怕你来闻着了,只怕好几顿都吃不下去,所以去摘了点黄果兰。”
枉是柳姑娘平白活了这多年,何曾见过如此做派,愣在原地,长长叹出一口气,便道:“不错,这会儿是什么也闻不到了,阿安真是心细如发,体贴可人。小牛醒了吗?要喂草吗?还没给它起个名字,往后既然就是一家人了,还是亲近点好,也不能总是牛啊牛的叫着。”
秦大眨眨眼,问她:“牛我还没喂,柳姑娘把门口那框草给它带进去就行,若是水槽里水喝光也无事,等下吃过早,我得去田里转转,正好带它出去溜达溜达。”
旁敲侧击自然不可能使一块木头登时就七窍玲珑起来,柳舒大大叹气,转身出去。
秦大摸不着头脑,便继续处理那两大节肥肠,方才她已用醋与白酒再洗过两次,这会儿细细切来一大把姜丝,用手揉搓,一一搓擦过,直到肥肠内外皆无一点腥气,显得清爽白净,再用清水冲洗,看不见一点脏污,这就算是将肥肠洗好了。
为了卤这肥肠,她特地在屠户那里买了一大堆东西,这会儿正要拿出来用,葱白切大段,干辣椒取五六根,抓两块冰糖,一把花椒,一碗香料,备着八角、桂皮、茴香、草果、白豆蔻、砂仁、丁香等等,姜蒜切片。
锅里生火,加水与酒,煮开来,放进洗干净的大肠,略略焯煮小半刻钟,洗去腥气,捞出来,再用清水洗净,晾在一旁备用。
擦干净锅,热锅冷油——猪油是万万不能用在这里的,加油,小火,到油热气升起,而又未曾大热的时候,丢进两块冰糖,慢慢搅动,炒出糖色,再丢进姜片、蒜片、葱段、花椒炒出香气,加水至能没过大肠的程度,加入各色卤料,加火炖煮。
她正忙活着卤水时,柳舒正好喂完牛出来,一进门便道:“我和牛商量好了,既是阿安你买回来了,不如就也叫它秦,再取个名字总觉得不大好听,万一撞了村上哪位的尊名,可真是说不清,从今天起,它便叫秦秦,如何?”
秦大手上忙着翻汤,只道:“为什么一定要随我姓?柳姑娘若是喜欢,拿你的姓去也可以的,我又不会介意。”
柳舒哼了声,答她:“我乐意如此,总之便是叫秦秦了。”
她说完,自己绕着灶台转两圈,见秦大锅里还是一片香汤,没瞧见吃的,跟秦大打声招呼,跑去开了鸡笼与后院门,把长大的鸡仔们向果园里吆喝去。
卤料翻煮大半刻钟,丢进大肠,加柴,大火猛煮,待到水煮开,再减柴到小火,盖上盖子,焖煮上半个时辰。
大肠既煮着,秦大便来打那耙豌豆肥肠面的底料,一勺油辣子,半勺盐、酱油、青椒末、两勺蒜水、半勺豆瓣酱、芽菜、醋,打匀,再添一勺猪油候着。
旁边炖汤的小灶口上再烧一锅热水,藤藤菜是方才婶子让柳舒和面一起拿回来的,再长几日就得过季了,是以那些老梗都被摒弃,只留下嫩得能掐出响声的部分,秦大将它们摘掉过长的老叶,淘洗干净,等到水开,放下去焯煮,熟透后一一放在碗里。
柳舒这会儿赶完鸡回来,背着手好似谁家大爷出来遛弯,慢慢悠悠地晃进来,闻着锅里卤料香,直喊肚子饿了,秦大转过来笑道:“还得一会儿呢,昨天回来得有些晚,没来及将肥肠卤上,只好这会儿等等了。”
柳姑娘也知她平白变不出饭来,自己也寻个地儿坐下,秦大看着火,免得锅里肥肠烧糊,她俩安静了会儿,柳舒忽地拉长调子叫她:“秦——安——”
秦大半晌没反应过来,直到柳舒又叫了一句:“秦安!”她方才迷迷蒙蒙地应一声:“啊?”
柳舒登时又摇头晃脑地叹气道:“还说我一叫就知道呢,这会儿都叫上两声了。阿安看起来老实诚恳的,没想到这句话竟是骗人。”
秦大便道:“毕竟此前除了叔祖公……倒也没什么人叫过,他都去世许多年,我一时没有想到,下次必然会记得。”
柳舒问她:“你说叔祖公是秀才,教过你写字,上次我也见了,虽说是木炭写的——”
她故意留个话茬,秦大果然抬头来看,一副想知道她如何评价的样子,柳舒故作沉吟,道:“但也能见着些风骨,想来你这位叔祖公学问不错。”
秦大自笑道:“是啊,原是过了乡试的,那会儿逢着春闱,要进京赶考,他家卖了猪牛凑足路费,送他去参考,不料半途遇上劫匪,所幸留下一条命,回来了。后来因着家里穷,他又不大会什么农事,也没娶上媳妇儿,卖了老房子,搬到村口土地庙那里看庙去了。可惜我没什么福气,只学了些字,读了两本《三字经》之类的,叔祖公就去世了。”
柳舒点头:“不错,既是能过得试的,多少都有些本事,何况寒门出贵子,若不是逢着匪盗,说不定已经封疆一方了呢。那婶婶呢?”
秦大奇道:“柳姑娘今日怎么对这些感兴趣来了?”
“我既是要在这里住,当然就要对这村中知根知底,否则哪日被人诓了也不知,岂不是很丢你的人?”
秦大笑说:“这倒也是,若是说来,还是过几日忙起来了,大家都出得门来聚一块儿才好一个个指给你说道,不过那时人多眼杂,他们看见了只怕要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