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恕与她对面而坐,俊朗的面上也带上了笑意,问出的问题却没那么好答。
“道人可遇到过无法劝和之纷争,无门可诉之冤屈?”
蕙真闻言,竟发起了怔,似是在回忆,又似在思考。这一思考,时间便有些久了,徐恕也不打扰,只静静地候在一旁。远远观之,仿佛两个下棋之人,蕙真举棋不定,于是双方陷入了僵持。
见对方迟迟不答,徐恕正想着如何开口解围,蕙真忽然摇起了麈尾,清风习习,令人神清气爽。同样神清气爽的还有回过神来的蕙真。
她抬眼看向徐恕,眸中似有流光闪烁,“尘世纷乱,人心难测,无解之争,未结之屈,自然多不甚数。不过,徐郎君要问的,恐怕不是有无,而是何如。”
见她先解了题意,徐恕面上笑意更盛,越发认定此女可为师友,“小子愿闻其详!”
蕙真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那只签筒推到徐恕面前,“郎君何不抽上一签,听听天意如何?”
徐恕依言抽签,此签仍是四个字,写的是:顺其自然。
蕙真微微一笑,开始解签:“凡执着于结果的,难免会失了本心。故而,谋权者,不择手段,谋利者,不谈仁义。谋天下太平者,必先挑起兵戈。郎君若要求一个地狱无冤魂、人间无纷争之世道,除非人人为鬼神。而鬼神,非人哉。”
闻言,徐恕拊掌笑叹,“道人所言甚妙,人性如此,确实强求不得。”
蕙真与徐恕相视一笑,继而正色劝道:“生而为人,力有不敌。若一生行事能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君自可安枕矣。”
蕙真此言,真诚通透,也解开了徐恕心中另一道枷锁。他起身,发自内心的向蕙真行了一礼。
一问一签结束,徐恕本该离开。踌躇片刻,素来稳重到一丝不苟的人,竟然张口撒了个小谎,“在下今日忘带酬金,不知可否以劳代酬?”
蕙真但笑不语,颔首默认了徐恕的建议。
徐恕亲自为蕙真研墨,供她书写诉状。被抢了活的小婢秋穗倒是落了个清闲,她瞧了瞧蕙真的神色,又见那徐恕殷勤,抿嘴一笑,便乖觉的退到了一旁。
一日光景转眼即逝,徐恕从未觉得光阴如此短暂。
这一日,他陪着蕙真接待了不少求告者,解了数桩纷争,写了不少诉状。这本就是徐恕擅长之事,自然也帮了不少忙,也让蕙真对他屡屡刮目相看。徐恕也从这一日的体验中,多了不少感悟。他发现此地愿意诉讼之人远远比其他地方要多,人们想要被公平对待的意愿也比其他懵懂百姓要高得多。
虽然蕙真只是凭借自己的智识做了些举手之劳之事,但其意义却远非单纯的止纷写状,而是在潜移默化中,开启了民智,让人们明白了什么是不公道,什么是可以争的,而什么又是不当做的。此举与王道教化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王道教人如何做个顺民,而蕙真教人如何做个堂堂之人。
第三日,徐恕又早早的候在了玉清观外。
“郎君今日所询何事?”又是一如既往的开场白。
徐恕却摇了摇头,“道人已解了在下心中所惑。”
蕙真闻言一笑,“那今日便只解一签,不收酬金。”
徐恕熟练的取了一根竹签,本是随意一瞥,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俊朗的面孔腾地一下成了块红布,抬眼见蕙真那如玉兰花般皎洁的面容笑盈盈的望着他,徐恕更加手足无措,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也语无伦次起来,“这签……怎么……怎么……是五个字……”
一旁的小婢秋穗噗嗤乐了,“郎君这话好笑,谁规定签上只能有四字的?”
“不得无礼。”蕙真瞪了秋穗一眼,替徐恕解围。
这可真不能怪徐恕大惊小怪,实在是这五个字让这位“心中有鬼”的谦谦君子心跳加速,上书:缘,妙不可言。却是一支实打实的姻缘签。
待徐恕冷静下来,蕙真问道,“徐郎意下如何?”
她问得认真,没有半分玩笑之意。在徐恕看不见的桌案下,蕙真那一双嫩葱似的手已经将衣摆拧出了褶。这两日来,她又何尝不是辗转反侧。
虽未言明,徐恕已然意会。
面前的女子,早已令他心折,否则他为何逗留至今。可越是动心,越不能轻率回应,这不止是一次怦然心动,还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那日,他没有给她答案,而是认真请求道:“可否容某两月之期,届时某必定亲自答复女郎。”
徐恕如此表现,反而让蕙真更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人,她欣然颔首,“好,我等你。”
于是,便有了徐恕与王三娘那一次谈心。
与王三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徐恕原本是打定主意非王三娘不娶的,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他从小认定的顺理成章的事情竟会出现诸多波折。第一次波折是郑瑞的出现,第二次波折便是蕙真。
直到此时,他忽然能理解,为何当初王三娘坚定的选择了郑瑞,原来世上真会有一个人与自己如此默契相投,能令自己魂不守、思之如狂。缘分,真真是妙不可言!
“你可总算开窍了!”王三娘一脸欣慰的看向她的阿恕兄。
徐恕脸上一热,嗔怪道:“没大没小的!”
“我可是你妹妹,一起打架翻墙长大的交情,跟我这儿害羞什么!”
王三娘轻轻巧巧一句话,解开了徐恕心头那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悄悄松了口气。
“你,不怪我吗?”徐恕小心翼翼的再三确认。
“那你可曾怪过我?”王三娘反问。
徐恕摇头,“怎会怨怪,我只愿你幸福安康。”
“我只愿阿恕快快娶到自己的心上人!”王三娘笑着催促,“别磨蹭啦,还不快去提亲!如此聪慧有趣的女子,抢手着呢,可别让人捷足先登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