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律,夫杀妻,过失杀者,勿论。”又一人排众而出,却是皇甫文备,他悠悠然道,“徐法曹如何断定,来少卿故意杀妻?”所谓“勿论”,即不追究任何刑事责任。
这的确点在了要害上,是否过失,界定十分困难,死者已矣,案发全程又无目击者,来俊臣在这件事上的狡辩空间很大。这也就是为何王伊莲遇害后,徐恕没有第一时间告发来俊臣的原因。
徐恕并不露怯,自信回道,“且请来少卿当面细说案发时的所行所为,下官自有判断。”
“哼,你一小小法曹,也敢审问司仆少卿?”
“下官不敢,故请圣裁。”
徐恕上前两步,昂然立于宫门外。他从袖中掏出一卷卷宗,扬手向前铺展开去,足有数米长度,白纸黑字,行行泣血,字字如刀,直指来俊臣历年来之恶行罪状。
“来俊臣不止虐杀妻子。光宅年间,他为讨好权贵,逼死无辜妇人柳氏,并殴伤其夫元益,为避免事情败露,甚至纵火将人活活烧死!之后,为了脱罪,在陛下遣人调查期间,又毒杀同伙贾蔺!”
“长寿年间,来俊臣看上同僚之妻,不顾同僚之谊,夺其妻,辱其母。此后数载,来俊臣不知收敛,仍以夺人妻妾为乐,祸害十余家,并以此为荣。更甚者,为得一美婢,不惜罗织罪名,使人毁家灭门,几近九死无生!”
宫门外,一片沉寂,唯有徐恕那铿锵有力的控诉。
“且问诸公,来俊臣夺人妻、辱人母,毒杀同伙,烧死元益,逼死柳氏,该当何罪?”
在场无人敢答。
徐恕又问,“再问诸公,来俊臣执司法利器,以陛下声威,屠百千官民,饱一己私欲,又该当何罪?”
仍是寂然无声。
“诸公顾虑,下官清楚。”徐恕愤愤然道,“可天下百姓清楚否?他们只道,来俊臣可代天威,得罪他,便要毁家灭门,于是指鹿为马,于是牵强附会,于是甘受屠戮!什么公道、什么律法,统统敌不过来俊臣一句‘此子逆贼尔’!”
“逆贼”二字,一下子触及了在场众公卿的敏感处,无论什么立场心思,纷纷下场阻止徐恕继续狂言狂语。毕竟,启用来俊臣的人是武皇陛下,到处抓叛贼的也是武皇陛下,默许来俊臣诬告牵连政敌的还是武皇陛下,他这一语骂出去,众公卿们那是恨不得原地消失,听一耳朵都是罪过。
“大胆!”
“住口!”
“慎言!”
早将功名生死置之度外的徐恕可不管这些,他继续慷慨激昂,反问:“若百姓问,为何夺人妻者无罪,谋杀人者无罪,诬告人者无罪,而无罪者当死,被诬者当死,被害者白死,敢问诸公如何答复?”
“徐恕此番只求一个公道,让逝者平反,让生者昭雪,让天下人看看,王法圣明,律法昭昭,有罪者伏法,无罪者得免!天公地道,有章可循,有法可依!难道这些不是诸公兢兢业业所求之道?”
徐恕一番赤诚之言,让不少良知尚存,抱负尚在之士,颇受激励。
更让匆匆赶至的娄彦君、裴恒等人胸怀激荡,恨不得冲上去为徐恕摇旗呐喊,助一助声威。
王三娘闻言,更是红了眼眶,思及那日与徐恕谈论正义二字,她忽然理解了,为何他要坚持以正道行事,不屑阴谋诡计。虽然阴谋诡计可逞一时之快,复一人之仇,但却无法真正的拨乱反正,端正黑白,让天下人受惠。
她的阿恕兄,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坦荡君子!
可是,这个世道当真对得起他的这片赤诚吗?
“小小法曹竟敢胡言乱语污蔑上官!”来俊臣大喇喇地从宫门内出来,一脚踩上那数米长的案卷。
黑污的脚印一下一下踏在雪白的案卷上,王三娘仿佛能听到那案卷中一具具白骨的痛苦嚎叫。继而,嘶啦一声,纸碎卷毁,百鬼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