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恕正走到岔路口,铃铛急匆匆的出现了。她一见到他,立刻向他跑来,边哭边喊,好像王三娘已经跳河了一般。
“上来!”徐恕一把将铃铛拎上马,急问,“往哪儿走?”
铃铛抬手一指。徐恕不假思索的一夹马腹,火急火燎的冲向了洛水之畔。
甫一行至青石堤上,便遥遥望见了一抹瘦削的倩影,与那一行行摇摇欲坠的柳枝儿一般点缀着河岸。
徐恕勒马停下,张口欲唤,却又怕惊了她。
铃铛见王三娘安然无恙,悄悄松了口气,与徐恕道:“娘子在这儿立了一日,连午饭都没吃,我见她不说也不动,劝她回去也不肯,便想着寻徐郎君你来劝劝……若是她真想不开,要随郎君去了,可怎么是好!”
“你且在这儿等着。”徐恕将铃铛放下,自己则试探着往河岸走了两步,见王三娘无知无觉的样子,便又大着胆子走近了些。
待走到触手可及之处,他轻轻唤了一声“锦儿”。
察觉王三娘身形微晃,徐恕不及细想,飞快的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深怕她一不小心坠下河去。
王三娘惊愣了一瞬,侧目看向突然出现在身旁的人,双眸失焦了片刻,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认出了他,“阿恕……”
半月以来,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虽然那声音是久未言语的干涩,但在徐恕听来却如久旱甘霖、仙音润耳。
“在想什么,可愿与我说说?”徐恕侧身立于王三娘身旁,柔声相问。
王三娘抿了抿唇,哑着嗓子道:“我想去寻他……”晚霞染红了洛水,粼粼水光涌进她的双眸,亮晶晶的,似蓄了两汪泪。
“锦儿……”徐恕张口欲劝。
王三娘侧首,淡淡一笑,“别想岔了,我不是要寻死,是要去寻他。万一他被人救了在养伤,正等着我去寻他呢?万一他被吐蕃人关了起来,正等着我去救他呢?总之要去亲眼看看才好。”
徐恕暗暗舒了一口气,提议道:“我陪你一起去吧,山高路远,你一个人去太危险。”
王三娘摇摇头,“还不是时候。我答应他的事还未做成,见了他该说什么,说我在洛阳只会傻乎乎的等他,却什么也没为他做,我可说不出口。”
徐恕心头一跳,问,“你答应他何事?”
“杀人!”王三娘眸中露出了一丝恨意,“我要替他杀了仇人!”
“杀来俊臣?”徐恕蹙眉。
“你能帮我吗?”王三娘一脸期待的看向他,“只需替我物色一个人选即可。”
“物色什么人选?”
“能告发来俊臣谋反的人。”一提起心中的计划,王三娘瞬间振奋了起来,她滔滔不绝道,“郑瑞曾说,来俊臣就是陛下手里的刀,他之所以做尽恶事还能屹立不倒,就是因为他这把刀对陛下来说还有用。可若是这把刀要反手刺向陛下呢?只要陛下相信来俊臣要造反,他就必死无疑!”
徐恕眉头蹙得更紧了,“这可是诬告。”
“那又如何?”王三娘挑眉,“他来俊臣本就是以诬告兴家,死于诬告,不正好死得其所?”
“来俊臣此人,自然是恶贯满盈,但恶人自该以其恶行治罪,若以恶制恶,借势杀人,我们与他又有何区别?”徐恕无法忽视坚守至今的原则。
“来俊臣杀人,是为了升官发财;我杀他,是为了枉死的元家耶娘。他为私利,我为公道,怎么没有区别?!”
王三娘铿锵有力的反问,令徐恕一时间哑口无言。
洛水畔、柳树旁,好一阵沉默,唯闻流水潺潺、归燕呢喃。
许久后,王三娘再度开口,语调中已添了一抹伤感。
“阿恕,你自小便立志要做一个秉公执法、为民请命的好官,我自小也最爱听你说那些惩恶扬善的故事,我一直很敬佩你,敬佩你的理想,敬佩你的坚守,敬佩你对法理与正义的执着。可我现在不能认同你了,你的正义不能替元家耶娘正名,不能帮郑瑞讨回公道,你的正义对这个人间世道根本不管用!”
这些道理,这些事实,徐恕哪里会不懂,他心中亦是凄楚,为这公道非常道的世道,为这酷吏横行的世道。
“阿恕,我只是不认同你了,但不会怪你。”王三娘复又望向暗沉沉的洛水,“郑瑞说得对,是这个世道错了,不是你错了。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太少了!”
那一夜,徐恕失眠了。
耳边忽而是王三娘的声音:“阿恕,你的正义对这个人间世道根本不管用!”
忽而是父亲徐有功的声音:“这世道唯有人人护法、守法、依法行事,方能真正太平。否则,我们与那丛林里弱肉强食的禽兽们有何区别?”
不一会儿脑海里又出现了王三娘的脸,“来俊臣本就是以诬告兴家,死于诬告,不正好死得其所?”
继而又是父亲严厉的模样,“儿啊,你如今已不是国子监里的太学生,而是手持国家法器的判司,万万不能单凭自己的好恶来评断是非,若是如此,你倒不如辞了这法曹一职,回家与老父我作伴!”
“阿恕,我只求你寻一人……”
心中纷争难止,徐恕披衣起身,他踌躇难解,只好举头问月,到底何为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