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
怀秀眨了眨眼,但见眼前这位丰神飘洒的舞剑仙人,不觉心旌摇曳,一不留神就将目光从剑尖慢慢地偏离。
“罪过罪过。”怀秀意识到自己心神游荡,忙是自责起来。
恰逢此时,头顶上簌簌声骤起,几片枝桠似说好似的抖落,瞬时便下起倾盆的翠叶雨,怀秀躲闪不及,生生被那叶子雨浇了一头。
等到抹开脸面上的几片青叶,便见夙光板着张脸训道:“让你好好看剑招,你心思去哪了。”
“我有看。”怀秀遮掩道,“我还有一问呢,照例江云四剑,两两相冲,平江应与飞月相冲,怎的凌云与晓风似乎也可用平江压制。”
“其他剑招你都看了?”夙光有几分疑惑,但还是回道,“江云剑法繁多,除却四剑与青雪、凤鸣、殚雨,还有门下弟子新创剑法,但就算如此繁多,平江仍是江云剑宗,所有剑法之首。”
“那岂不是和拂云手有所类似。”
“一样又不一样。”夙光道,“我现在慢慢再演练一遍,你一段一段用心记好。
怀秀这下可不敢造次了,乖顺地集中精神好好地记着剑法。
“记了七七八八了吧。”夙光将剑招全部演练完毕,只是静待了一会儿,忽而将佩戴在另一侧的青玉素银短刃抛给了她。
怀秀诚惶诚恐地接了住,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此刃谓戮鸣,戮力之鸣声,抑或是杀戮之鸣。”
怀秀看着手中通体青玉的戮鸣,这实在是不像一把杀戮兵刃。
“你拔开看看。”
怀秀寻到了银枝缠绕的剑格处,握着同青玉的剑柄,轻轻一拔,一柄短剑赫然眼前,剑身还带有木纹,说是短剑却有一个斜切的剑锋,虽有双刃,但双从不一,像剑也像刀。
不过现下最棘手的不是搞清是刀还是剑,而是夙光就这么盯着她,她手里举着戮鸣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姑且称剑吧,它比旁的剑小巧,可识剑招刺击,也可做刀挥砍,与你,是事半功倍。”
“给我了?”这戮鸣看那纹路就知造材非比寻常,是货真价实的宝器,今日一见就归了她了?
“开始吧。”夙光也不管她的疑问,说完就退置院中一角,等着她起招。
怀秀呆了片刻见他还是如此,只好闭了闭眼,努力将刚才剑招在脑中重忆一遍,遂起剑,舞起了平江第一式落月天……
她舞到第三式时,夙光突然与她一起起了剑,怀秀登时愣了下,险些要落下招式。
要知道这实在少有,夙光历来教她都是一遍演练完毕便要她自习,若是错了,尽管丢石子丢叶子,用树枝打她的手纠错,看来这回很着急要她学会啊。
“错了。”夙光轻轻一点她的手臂,“此处剑锋不可偏差一点,否则会伤到自己。”
罢了罢了,怀秀轻晃了下头,摒弃杂念,继续走起了剑招。
又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从磕磕绊绊地走完一程到勉强顺畅,夙光的脸色才勉强松泛了些。
就在怀秀以为夙光要放她去歇息的时候,他将剑收好,边往书斋去边说:“接着进屋背剑诀吧。”
怀秀已经饿得眼睛发花了,她可是早膳都一口未吃,夙光不也是如此吗,他莫非是在修仙吗。
她跟在夙光身后亦步亦趋,小心地试探道:“夙先生,你不饿吗?”
“饿?”夙光回头,这才想到她被打扰的那顿早膳,看看日头,原来此刻已过午时了。
怀秀见他望天终于松了口气,忙说道:“我去厨房看看。”
“我去吧。”夙光叫住她,出了门口。
那也好,怀秀决定先坐下喘口气,她迈进屋里,坐到桌边倒了杯水,一转头看着整齐的书案,脑中飘过无忧刚才的话。
“而且今年的试炼要求荐书有印鉴,所以你仿字是行不通了……”
仿字行不通,那印鉴的话……她眼睛一眯,扫过桌上大小不一的漆盒,一只如意云纹的,一只云雀描金的,还有只忍冬纹样的小盒。
这只是最近才出现的,莫非印鉴在此?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刚要附身细看一番,余光见到夙光不知何时回了来,立刻直起身子,道:“可是没有吃的?”
“板栗应该是被师兄叫走了。”夙光踱步过来,微微皱着眉头向她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看洮砚啊。”怀秀指了指桌上的一方砚台憨笑道,“此砚乃绿洮石所造,甚为难得,水中景也雕得甚为精妙。”
夙光轻叹了口气:“这不是你拿来的吗,自己夸起自己都不脸红的吗。”
算是蒙混过去了,怀秀吁了口气,又道:“还是我去厨房做点什么吧,先生想吃什么?”
“你看着办,能填肚子就行。”他说完便往外头走。
怀秀疑惑:“这又去哪啊。”
“与你一同去。”
“这不添乱吗……”她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没胆子大声说出来,乖顺地跟在后头去厨房。
看来板栗是连食材都未备下就被叫走了,好在他们清月居的吃食都是容城酒楼隔几日送来的,都是时鲜货,随意做也是好吃的,她从架子上择了几样,转头询问夙光,不料却撞个正着,见他呆呆愣愣地站在哪儿,怀秀虽嫌,也只好好声好气地建议道:“先生你……还是安坐吧,很快便能吃了。”
夙光见她满眼的嫌弃却不好意思说,只好去一旁坐下,看着那丫头忙前忙后,自她来了,这清月居才有了烟火气,也忘了何时起他就甘愿被沾染了,甘之如饴。
不由想到在沥州初次见时,她盛装站在南府的门口,脸色若霜,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冷眼瞧着门前整齐的列队,冷眼瞧着贵妇人令人将一只只木箱打开,里头的珠宝玉器,字画古玩桩桩件件地露了出来,加之贵妇狂言,不一会儿,南府门口就驻足了不少人围看。
他本是受托到此,马车将近南府,遇得此事,便派人去查看,须臾之后侍书来回了话,原是那夫人替人忠毅侯府来提亲,聘礼刚抬至门口,便被南家姑娘拦下了,此番正在那儿叫骂,也是炫得那些聘礼,声称是要让人看看这位南姑娘多不长眼。
刚闻得此处,那位夫人又发了难,大声叫嚷:“我已经说了这是忠毅侯府要与你结亲,这是泼天的富贵,你不长眼就罢了,到现在你们南府都没个主事的人出来,也未免太没有家教。”
“我伊始就对夫人说了,家父远行未及赶回,我去年便已掌府,就是这府里的主事之人,且夫人非请自来,又命人硬塞了这几箱物什到南府门口,看来也并非什么好家教。”
“你竟敢辱骂永常伯府夫人!”
她凌厉地看过一眼,屈身赔了个礼:“还请伯府夫人勿怪,夫人刚才一直提的都是忠毅侯府,加之民女见识鄙陋,还以侯府、伯府的夫人门都是端庄贤淑、知节识礼之人,所以一时未察,没认出是永常伯府夫人。”
那夫人脸色发青:“简直无法无天了!本夫人可是命妇,你就不怕我去告官,治你个不敬之罪吗。”
她回道:“那一同去吧,刚才伯府夫人强闯,也弄伤了南府的人,纵仆行凶一事,我也要上告。”
“好啊,那就让整个大夏都知道天下还有你这样彪悍的女子,竟将未来夫家的聘礼生拦在门外!”
“未来夫家?”她轻蔑一笑,“伯府夫人既是代忠毅侯府来的,可有请人提亲,可有托媒?我已说了父亲经商在外,就连我的笄礼都未赶回,又怎能与夫人见面商议?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夫人贸然将聘礼抬来是何意思?”
“自然是侯府夫人的意思!你是什么身份,侯府又是什么身份,哪还需正式请媒订日子,既然我那世子外甥对你一见钟意,送过了聘礼,择日一顶轿子抬去永京入侯府做一房妾侍便也两全了。”
“做妾室……也算两全啊?”她轻笑了声,“这全了谁的意?一顶小轿便想娶我,看来夫人不止不懂欺人太甚这四个字,连强抢民女这几个字也不解其意,夫人作为姨母,心急火燎地替世子攒揽这样的坏名声,倒是怪得很啊。”
“你可别胡言!”
她皱起眉头,做出一番思量的模样:“那若不是伯府夫人的意思,难道……是侯府夫人的意思?这倒是好一出折子戏啊,就该演出来,在酒楼茶馆连说连演数月,让天下人都来品品其中的意味。”
“你……你就不怕坐实你大夏第一悍妇之名吗!”
“夫人说什么?”
“我说南府之女乃大夏第一悍妇,笄礼之后嫁人是天经地义之事,你冠上此名,我看你以后嫁给哪个去,做出如此违天逆理之事,注定要让家族为你蒙羞!”
“大夏第一悍妇?这个名头虽响亮,可不知大夏什么时候是由你伯府夫人说了算的。”她嗤笑道,“夫人强送聘礼,拒收则是悍妇,收了就自甘为妾,这是何道理?无理无法的事,在夫人口中说得理直气壮又是何道理?天子言明大夏女子凡入文院念文、入武派习武者可不必在笄笈之后立刻立约、成婚,到你这儿却成了违天逆理又是何道理?”
她一连三问,虽字字句句压过了那夫人一头,可眼里却有几分悲戚之色,而后环视了一眼周遭,便是那一眼,让马车里的他生出了恻隐之心。
“夙先生?”怀秀将面条置于他面前多时,可他仍是愣神地望着前方,只得将筷子塞到他手里。
夙光握住筷子,微微一笑:“你动作倒快。”
“我饿着呢。”怀秀道,“本还想蒸一盘菱角,想着你不爱吃,那是侍书爱吃的,就作罢了,说起他不是同先生一起下山去了,走时还说给我们带永京的小玩意儿呢。”
“你还惦记他喜欢吃什么。”
“自然,当年可是他拿着邀书替我解了围。”怀秀放下筷子学起侍书的嗓音,“此乃江云清月居夙先生给予南府大姑娘的邀书,开春之时便可上江云拜入清月居为徒。”
“难为你平日看这么多杂书,又要记住旁人的喜好,学声的本事倒还没疏漏。”夙光道。
“疏漏是没有,不过教我的姑姑说我天赋不佳,只能学会女子的声音,男子的只能拿来蒙个一两句,及不上她曾经教的学生,其实我的柔缎术也是这姑姑教的,这个我就学得很好。”
“幸好你不是事事天赋异禀,不然就你这性子,可真是会翻了天。”
“是吗。”怀秀傻愣一笑,又埋头吃起了面。
夙光看她额头涔着汗水也顾不得擦,刚伸手,小丫头头一抬,目光澄亮地看向他:“先生剑法教得急,可是又要去哪儿?”
“两日便回的。”夙光看着她的眼神,声音也不自觉地放柔,“在清月居好好呆着别乱跑。”
怀秀点点头:“正阳堂那位心胸狭隘,我知道的。”
夙光起筷敲了敲她的小脑门:“不许妄议,我与暮师兄同去,就两日而已,不许惹事不准乱跑,我已经托了顾师兄和方师兄……”
夙光见提到方锦她神色有异,便停下了话,问道:“怎么了?”
怀秀看向他:“我自问对方师伯从无不敬冒犯,可师伯今日看我时的神情十分古怪。”
“他不喜欢千雪剑。”夙光道,“其实该说,他与你舅舅不对付。”
“可我上山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突然又想起来这些旧怨,不过舅舅惯与人结仇的,这倒没什么稀奇。”怀秀这才释然,想起清髹台是有些奇怪的规矩,圆的物什少得很,也不许弟子提圆,现在想来,莫非不能提圆是因为与舅舅元四的姓氏同了音?
她脑海中浮现方锦一派正气的身影,遂打消念头,舅舅倒还有可能任性妄为,方师伯应该不至如此。
夙光又道:“方师兄一向秉持四大剑法为江云正道,山水阁虽离了江云四十余载,但仍属同宗,他与你舅舅亦是以同门师兄弟相称的,青雪宗师算是他和你舅舅的师祖,你舅舅改了刀法又以千雪剑成名江湖,这大概就是症结所在。”
是吗?怀秀觉得若是为此还有几分道理,便继续吃着面听着夙光交代的几件要事,忽而听到夙光又提到了“背剑诀”,更是低下头猛吃了两口,可不是要喂饱了,不然谁应承得了夙光炼狱般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