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趴在案几上,小钢牙瞅着那被扔在桌子上的银底帖子,然后伸手抓起来把玩了两下,他忽然蹙眉,嘟囔了一句:“我们不想叫小傻被带回去,可是万一小傻自个儿要回去可怎么办”? 说着他看着沈商,满脸愁容:“前次,她都病得要死了,还求着我们送她回去呢,那模样多可怜呐”,他摇头叹息,“要是小傻知道了郎国派人来接她了,那她肯定要跟他们回去的。这小傻可是一根筋,讲不通的,到时候我们还得找根绳子将她绑起来......那不行,也绑不住,小傻解绳子的功夫独步天下”! 小钢牙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要不然,我们将她藏起来?不叫她知道郎国来人了,可是藏哪呢”? 想了半晌,他一拍大腿,激动道:“对了,我们把小傻送到京城去......也不行,这一路山高水长的,容易被劫走”。 自从知道姚疆可能是他们家的小公主之后,小钢牙便起了藏宝藏的念头,战战兢兢的,觉得藏哪儿都不妥当,总怕有贼人来抢。 这一边,这黑小子一个人神经兮兮地思考着怎样藏他们家的宝藏,另一边,沈商和李青,一个专心批公文,一个无聊玩指甲。 “怎么办”?黑小子急得抓耳挠腮,“小傻要是真的想回郎国可怎么办呀”? 李青长吁了一口气,忍无可忍,他抬头对小钢牙一笑,伸手,示意小钢牙将手中的帖子给他。 小钢牙迟疑地递过去,然后就见李青将那帖子卷成一卷,照着小钢牙的脑门狠狠地敲了一记:“如果病中的话也能作数,你跟小翠的孩子现在可以满地跑了!” 被李青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小钢牙向来厚比城墙的脸皮毫无征兆地薄了一下,将头一缩,他不吭声了。 李青这话说的确实不错,从前小钢牙伤病糊涂时必定要嚷嚷着去跟小翠求亲,但是只要人一从鬼门关回来,他立马将脖子一缩,装怂!这都多少年了,也没见他真去提亲。 见小钢牙缩头缩脑不吭声,李青恨铁不成钢地追过去又敲了一下:“如果她真想回去的话,当初就不会流落到这里了”。 大约实在被敲疼了,小钢牙将大脑门一抱,梗着脖子道:“可是万一呢?万一她真的想回去呢”? 李青看着他摇摇头,不再理会,将那一纸帖子捋了捋,口中道:“我去应付那赵亭吧,人还在前厅等着呢”。 说着他转身下楼,懒得再跟小钢牙废口舌。 于是小钢牙转移阵地,将头一扭,对着伏案处理公文的沈商悲切道:“万一呢”? 沈商抬眸看了他一眼,沉思了片刻,难得面色有些许凝重。 万一呢? 眼前浮现她蓄满泪的眸子,彼时她不知多艰难才掀开眼皮,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回家。 她身上有太多疤痕,显见被她称为家的那片土地给了她太多的伤痛,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回去的话,那只能说她对那个地方真的割舍不下。 手指微顿,笔触微停,沈商有片刻的怔忪: 可是那里真的是她的家吗? ---------------------------------------------- 赵亭带着两个护卫,候在前厅。 身后的两个护卫具都着黑衣劲装,样貌平平,不显山不露水,叫人一眼望去,目光都懒得停留。 但是如果目光真的肯为他们停留三分的话,必然会感受到这二人身上流淌着瘆人的气息:沉默,纹丝不动,眼睛半晌都不眨一下,像幽灵一样静静地盯着脚尖前面的地砖......感受不到一点属于人的鲜活生机。 这三人已经在前厅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肯落座,也不肯用茶,就这么大喇喇地背对着门,站在正厅之中。 将这个都督府内内外外已经打量了好几遍,赵亭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底却躁动异常。 他当然知道两年前沈商刚来琪州上任时,钺瑰曾经派人暗杀过他三回,但是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能伤到......这挑动了他的好斗之心。 眼前这座府邸怎么看怎么平常无奇,但是他却敏感觉着有一只猛兽正龇牙咧嘴地蹲伏在自己的面前......让人有拔刀的冲动。 勉强按捺住躁动的心弦,挺直了腰杆站正,右手不自觉地放在腰间长刀的刀柄上,放缓呼吸,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他耐心地等候。 不一时,便见李青从内院拐进来。 赵亭脚步不动,专等他到了跟前,不动声色地往他身后看看,并没有见到姚疆,他将眉头微微一皱,问:“人呢”? “哦”,刚刚一溜小跑跑过来的李青才将身子站直,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满脸堆笑,做出一副憨厚样,“那位姑娘确实在我们府上,可是如今她病得不省人事,如何能叫你带走呢”? “病重”?赵亭心头一跳,不觉上前一步,语气中带了一点焦虑,“如何会病重”? 李青继续憨笑:“我们请了大夫给她瞧病,说是这姑娘早年身子骨损伤太严重,如今已是强弩之末,随便一个风寒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 闻言,李青抿了一下唇,将浓烈的眉毛拧到一块去,低头默了一下,半晌,他抬头,犀利的鹰目锁定李青,沉声问道:“如果她醒来,你们会放她走吗”? “哦,醒来”,李青哈着腰,憨笑,“那也不一定,看情况吧”。 将应疏臣的无赖扯皮的功夫发扬光大,李青颇觉感光荣。 果然,这厢李青话音刚落,那边赵亭便脸色一黑,轰然似山雨欲来。 见状,李青只有继续装憨:“兄弟啊,别说什么愿不愿意跟你们回去了,这姑娘啊,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个问题。” 说着他一抬手便要学着应疏臣上去跟人家勾肩搭背一番,想想觉得不太妥当,便讪讪地住了手,只是口里继续道:“这姑娘要是死了,你说,你们要个死人回去做什么呢?” “哼”,赵亭看着李青,半晌,收敛神色,冷笑一声,他眯着眼睛森然道:“无论她是否能醒过来,这姑娘我都要带走!” 习惯地摩挲着腰间长刀的刀柄,赵亭微微压低了声音:“至于这姑娘的身份,大家心知肚明,我们也就不打哑谜了。认真说来,这姑娘早已不是我郎国储君,跟我郎国储位已经没有一丁点的联系,对你们也无甚作用。我之所以千里迢迢来将她接回,不过是因为我家丞相对她还有些念想。” 稍微顿了一下,赵亭加重了语气:“但是如果你们以为可以借此要挟,从我们郎国得到什么好处的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不可能!” 脸上的憨笑挂不住了,李青微垂头,牵着嘴角,讽刺意味十足。 不理会李青,赵亭继续冷声道 :“实话说来,赵某这次也是带着死命令而来!不带走这姑娘,我也不会走。三天,”赵亭抬手,比出三根手指,缓声道:“给你们三天的时间,仔细考虑,要不要为了一个已经没有作用的人,跟我们大动干戈。” 有穿堂风过,游走周身,明明是三伏夏日,却叫人背脊寒凉。 缓缓抬头,对上赵亭隼利的鹰眸,李青努力动了动自己面部的肌肉,继续礼貌地揉出一脸憨笑来送客。 直到赵亭带人转身离去,才憋出一个哆嗦来,李青嘶了一声,然后搓了搓胳膊:“还挺瘆人”! 半晌,又冷嗤一声:“小人之心!” ----------------------------------------------- 对于赵亭所给的三天时限,也没人放在心上,李青简单跟沈商汇报了一下之后,众人该吃吃,该喝喝...... 该嚎的继续嚎! 但是不同以往的嚎丧的嚎,小钢牙这回却是喜极而泣的......嚎! 晚膳后沈商正关在书房里整理着刚得的一卷古典残卷,然后大老远的就听到了小钢牙一路震天动地的声音:“嗷嗷嗷!都督!都督!小傻醒了,我们小傻醒了”! 初听时,第一个字的声音还远在天边,再听时最后一个字便已经炸开在耳边! “都督,醒了,小傻醒了!”砰的一声将房门推开,小钢牙激动的面黑耳赤。 醒了? 沈商缓缓将手中残破的竹简放下,望向小钢牙,问了一句:“醒了?” “醒了!”小钢牙将头点得就快掉下来了。 ...... 这世上有多少人小病小恙却从此再也站不起来,这世上有多少人药石无医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所谓人生无常,大抵如是吧。 默了一瞬,沈商将竹简收回书架,说:“去看看吧。” 沈商进了房间的时候,一眼瞧见床上的姚疆睁着眼睛盯着帐顶,眼神没有一点茫然和困顿,该是清醒很久了。 小钢牙三两步奔到床边,然后蹲着身子在边上逗着她说话。 那模样,叫沈商怀疑,这黑小子是将姚疆当成十七年前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小婴儿来逗了。 姚疆难得很平静地听他说话。不再横眉怒目,带刀的眼神恨不能将人钉在三丈开外。也不再浑身炸毛,战战兢兢地防备着周遭。也不再饱含戾气,怀揣一把苦闷无处发泄。 眉目安详,眼光清澈,不染尘世污垢,她像是得了谁的点化开始尝试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样安详无求的模样,瞧着叫人欣慰,叫人心酸。 手中万年不变抱着那把短刀,她微微偏过头来,看着沈商,眼光清澈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听到了笛子的声音,就醒了”。 她忽然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