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江南岸琪州南斗城此夜风狂雨骤,远在千里之外的郎都却有一个甚好的月色。 然而,月色再好也驱散不了丞相府书房里的阴霾。 书案前,烛光下,言珏将手中的密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薄薄的一张纸,仅仅数十个字,却足看了一刻钟。 他眼睑微垂将眸中波澜尽掩,面上平静不露半点声色,但是因紧捏信纸而微泛白的指尖却还是泄露了一星半点的情绪。 空气压抑得叫人战栗。 叹息一声,钺瑰缓步上前,从他手中将信纸抽出,随便瞄了一眼,然后撕了。 嫌屋子中过于暗沉,她将他桌案上的烛芯剪短一截,然后在他边上小声问:“要我去把她接回来吗”? 言珏,微抬眸看了她一眼。 安静。 半晌,言珏平静地吩咐:“赵亭,明日带一队铁甲卫去将她带回来”。 闻言,赵亭神色一凛,怔愣了一瞬,然后躬身应是。 钺瑰继续剪着烛芯,嘴角弯着一个淡漠的笑。 铁甲卫,言珏真正的铁血护卫,已经多久没出动了?钺瑰回想一下,最近一次还是两年前。彼时肃王兵败,言珏连夜出动了一队铁甲卫,连夜追剿叛军余孽,一夜之间将战俘屠戮个干净,如果不是最后皇帝出面拦住,估计连肃王姚阔也在两年前就被一刀断了头。 这是一支真正惯杀,惯饮血的魔鬼队伍,轻易不出地府,今日却要如此大动干戈。 钺瑰想想都觉得心中起腻。 腻烦他对姚疆总不肯放手,却也不肯为她逗留。 当初流放姚疆的那支队伍还没到岸州,便遭了一场山崩,全队被压在了山石下——独留姚疆一人。 彼时,她以为他终于肯还姚疆自由!从此便生死无关,倒也轻松自在。 可是之后的两年,他却屡屡前往中程州,细细数来,有十多次吧。 去那里干什么呢? 只有她知道,中程州有个开原县,那里曾经驻扎过一支军队,叫开原军。那是她的第二个家,只要她还活着,她一定会去中程州。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跑了中程州十多次。 于是她走了两年终于走到了中程州 ——然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拐走了。 更加可气的是,一路追杀应疏臣的人居然没发现他身边跟着的那个脏兮兮的乞丐居然就是姚疆! 直到过禄江渡口的时候,应疏臣嚣张地喊了一句:“郎国太女我带走了,别送”! 他说,别送,于是,真的没法再送了,所有人都傻了眼。 现在钺瑰算是明白了,无论姚疆在哪里都可以,只要还在言珏的土地上就可以,但是现在她却越了雷池出了他的土地,他便不能忍受。 钺瑰曾说过应疏臣贱,有时候她也会觉得自己很贱,但是现在她更想将这个字送给言珏。 烛火旺了些,钺瑰将小剪刀放下,碰在桌案上,发出咯噔的一个闷响,她看着言珏的侧脸,曼声劝道:“还是我去吧,姚疆信任我,我去将她带回来,动作可以小一点。毕竟应疏臣沈商等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姚疆如今已经没有了太女身份,对他们也无甚作用。这本是件小事,犯不着为这点事跟他们撕破脸皮”。 闻言,言珏微微抬首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冽,叫人心底发寒。 屈指缓缓叩着桌面,半晌,他波澜不惊道:“他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生事,还想我放过他们”? 一阵风从洞开的窗户间溜进来,摇动烛火。烛光明明暗暗地染上他清冷无波的眸子,显出几分杀伐的血腥。 钺瑰皱了一下眉头,眼睑跳动不止,她知道已经到了跟他们算账的时候了。两年前,应疏臣从他们的后方撕开一个口子劫走了粮草,一个月前又从他们这里劫走了两个人。 言珏其人杀伐之心向来很强,忍到今日,算是难得了。 “至于你”,言珏缓缓道,“我有其他任务交给你”。 不等言珏说完,钺瑰接口道:“岸州”? 看着言珏微诧异的目光,钺瑰浅笑一声,“已经确认我们后方被应疏臣撕开的口子就在岸州”? 钺瑰道,“我去可以,但是要带一个人”。 说着她微斜目光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一个身影。 一个女孩。 女孩身子正在抽条,瘦而显得高。穿一身灰白色的衣裳,越发衬托得脸色苍白,腮骨嶙峋,若不是一双凤眼偶尔闪动光泽,几乎叫人以为杵在这里的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 在钺瑰望过来的时候,她的眼角不动声色地抽动了一下。 “小刀”,钺瑰唤她一声,言语带笑,琅琅动听,“你跟我走一趟吧”。 微微咬了一下青白的嘴唇,仇小刀抬手摸了摸挂在胸前的一个葫芦状的小瓷瓶,然后躬身应了一声:“是”! ------------------------------------------------------------------------------- 姚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天好像忽然之间变得很冷。 太冷了! 姚疆蜷在角落里,浑身哆嗦,头疼欲裂,忍不住将自己缩得更小,然后将衣襟拉一拉,想将那单薄的一片衣服裹得更紧一些。 然而,触手便觉不对,不是自己那破烂的粗布衣裳。 姚疆拧着眉艰难地掀开一点眼皮,往下看时才发现盖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件烟青色的长衫,干的,没有淋到一点雨。 姚疆有点茫然,揉了揉眼睛,微微撑起一点身子,瞧着头望去,才发现自己正被一把油纸伞罩在墙角里。 伞很大,正好能遮住四周风雨。 姚疆保持着这个类似于乌龟翘头的姿势发了一会呆,然后忽然惊觉,今天的架还没打! 她一把将衣衫裹紧,握住短刀,拐进门就往里面跑去。 等她哼哧哼哧跑进来沈商起居的院子,却发现他不在。 小钢牙正在院子的回廊下逗着一只掉毛的老鹰。 见姚疆进来,小钢牙笑嘻嘻道:“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姚疆将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她很冷。 “我来打架”,她说,声音有些闷沉沉的。 “那你可来迟了,”小钢牙从地上站起来,拍拍粘了一把毛的手,然后顺便踢了一脚那老鹰,将老鹰踢得翻了几个跟头,他说,“我家都督一早出门了”。 老鹰愤怒地对小钢牙长啸一声,然后拍拍翅膀淡定地飞走了,显然对于这样的待遇习以为常了。 姚疆看看飞走的老鹰,又看看小钢牙。 “那,我......”她支支吾吾,“我回门口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 “哎,等一等”,小钢牙伸手拉住她,“先跟我过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地将姚疆拉进屋子里。 然后—— 姚疆一眼就看到摆了一桌的精致饭食!香气肆无忌惮地扑上来,几乎迎面将她扑个跟头。 姚疆眼光发直,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她已经不记得究竟多久没有吃过饱饭了。此刻胃里仿佛有个刀子,被食物的香气一勾,就躁动地刮来刮去,很疼! 于是她赶紧将眼光调开,急切地转身就要走——要赶在意志崩溃之前,走! “别走,别走”,小钢牙赶紧拽住她的衣袖,一张黑脸笑成了桃花状,“我问你,你想不想尽快拿到这把刀”? 他指了指被姚疆紧紧地攥在手中的刀子。 果然,姚疆顿住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然后又低头看手中的刀。 “知道你为什么打不过我家都督吗”?小钢牙继续循循善诱。 姚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点头:“因为打不过啊”。 闻言,小钢牙差点噗出一口血来,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呵呵干笑一声,随口扯道:“因为你太饿了,你看看你”,他指了指姚疆干瘦的细胳膊,“你看你瘦得跟个芦柴棍一样,你见过芦柴棍会打架的吗”? 姚疆摇头。 “所以要吃饭啊,”小钢牙松开攥着姚疆的手,揉揉鼻子,继续扯,“我跟你保证,你多吃几顿饭,养够了力气,到时候要打败我家都督那是再轻易没有的事了,到时候这样的刀子,你想要几把就有几把”。 姚疆回头瞅了几眼一桌的饭菜,口水咽得咕咚响,却犹自挣扎:“可是阿钺说不能吃敌人给的饭食”。 “管他阿月阿星的”,小钢牙跳起脚来,一根手指快戳到姚疆的面门了:“我家都督是你的敌人吗?他杀过你家什么人?他抢过你多少钱?” 姚疆彻底纠结了:那个红衣服的是敌人,他杀了她的兵,他抓了小鱼,他还虐待过她。 但是这个也是吗?姚疆转动着她那迟钝的大脑,想了半天,更纠结了。 于是她一跺脚,赌气道:“我打不过他,我不吃他的东西”! 装大了嘴,吃了半天风,小钢牙第一次如此词穷:“因为打不过所以不吃了”。 “嗯”,姚疆抿嘴,郑重其事地点头。 眼看着姚疆抱着刀子大义凛然地走了,小钢牙很想撞墙。 ------------------------------------------------------ 小院西边有个池子,池子边上建了一座竹楼,竹楼凌空当风,夏日里很凉快。 小钢牙登登跑上楼,掀开湘帘,才一进去,拖把竹椅就坐下,然后抓起桌上的茶盏咕咚咕咚地几口凉茶下肚,才浇灭心头火。 将一盏茶牛饮完,小钢牙用哀怨的眼神盯着案前专心作画头都不抬一下的沈商。 “我尽力了”,小钢牙道,“没办法,我认输”。 他怏怏道:“没法沟通跟这女人”。 沈商专心作画,淡笑不语。 “不是”,小钢牙越想越觉得不可理喻,“这女人究竟是谁?应大人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逗我们玩吗?” “她是姚疆”,沈商淡然道。 “谁”?小钢牙有点懵。 “郎国先前那个女储君”。 微抬眸,见小钢牙仍是一副怔愣的样子,沈商一边细细描摹着丹青,一边缓声解释道:“她擅武,且底子不错。招式果决,直击敌人要害,毫不拖泥带水,有着明显的军人风格。” 将手上的狼毫笔换成纤细的紫毫笔,沈商一边专心描画,一边漫不经心道:“这世上从军的女子并不多。她的双手疤痕累累,是两年前绳山一战留下的,关于这件事,下次孔赋来,你可以听一听他是怎么吹嘘的。至于年龄十七八岁,也合得上。最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听不出情绪,“曾有传闻郎国太女勇而少慧!” “不对啊”,小钢牙皱眉思考了半天,找出一个最大的漏洞,“应大人将人家一个被废的太女带回来干啥?看上人家了”。 沈商微弯了一下唇,不语,执笔的手,却忽然顿住了,然后凝神打量着他正在描的那副丹青。 小钢牙看他慎重的表情,好奇,然后伸脖子过去一看,乐了: 原来他家大人如此认真心无旁骛的尽然是在描一副美人图! 仔细一打量,小钢牙眉头高高扬起: 这......这......画的不就是天天窝门口的那姑娘! 于是小钢牙挑高的眉毛便放不下来了,用诡异的目光将他家都督瞄来瞄去。 瞄了半晌,却见他仍然蹙眉盯着画,于是便有些悻悻然,将眉毛放下来,小钢牙再凑过去瞧。 发现沈商正在描那一双眼睛。 这眼睛画的没什么问题啊,小钢牙奇怪了,用墨极好,浓淡适宜,将那双明丽的眼睛描得分毫不差。 “有没有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沈商微微偏头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