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归质(1 / 1)公主带刀首页

冬日的凌晨,入骨的寒气夹裹着翻山越岭而来的风,漫若鬼手拂过这片荒芜的原野。    提着灯笼,抬头望望黢黑黑的苍穹,孔赋打个哆嗦,不自觉地紧了紧身上的棉衣。    继续着有些急促的步伐,不多时便来到中央大帐边上一只不起眼的帐篷前。    驻足,屏息,侧耳。    听着里面的动静。    然而,动静全无,死寂得更胜这腊月凌晨洞黑的天。     无意识地清了清喉咙,孔赋稍微提着嗓子道一声:“我进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立马有些后悔,因为明知道对于会不会有人进来里头的人不会有任何反应,对着空气做足了礼数确实有点可笑!    只是从小诗书礼仪的良好教养,总是乘着他一不留神便驱使着他做一些现在看来很滑稽的事。    伸手将帘子撩开。    孔赋很熟练地将中央那只巨大的烛台点燃。    幽幽的火光,带动着摇摆的影子或明或暗落到地上,映照了地上女子形容狼狈。    约觉知有人来,姚疆轻皱了一下眉头,眼睑微动,缓了好些时候,才疲惫地掀开双眼。    双手往地上撑了一下,拖在毯子上的铁链碰撞出哗啦啦的声音,在这寂寥阴冷的凌晨中惊得孔赋眉头一跳,甚于隐隐错觉有腥甜铁血的寒气扑面而来。    稍微支起身子,姚疆回身盯着他。    ......    盯在孔赋身上的那双眸子清澈得像藏在深山老林中,尚未经红尘窥探的溪水,映着烛火,微微显出一点深黑幽绿的光。    半晌再无动静。    于是孔赋忍不住抬起头,对上那双眸。    然后——    被那眼睛盯得头皮发麻,汗毛像过电一样炸开,刷的一下他将头低下,渐渐背后竟渗出了汗。    手忙脚乱间他将挎在背上的包袱递到女子的面前,说话浑然有些不知所措:“军营里没有女人,我来给你......”    话说到一半,向来拘泥于言语词句的孔赋好似察觉到说错了,他愣了一下,然后适时打住!    军中怎么会没有女人呢?    如果军营中没有女人,那么这数月来萦绕在这数十里的驻军上空久久不散的哀怨啼哭是从哪来的?    踟蹰了半晌,始终将目光牢牢地搁置在自己鞋尖的孔赋一把将包裹扔给姚疆,后闷头闷脑地来一句:“还是你自己来吧”。    说完,便逃也似地奔出营帐。    被账外的冷风一激,孔赋晃了晃发胀的脑袋,狠狠吸了口气,窜入肺腑的寒气蔓延过四肢百骸,让一身汗瞬间凉透,这才清醒了几分。    倒不是真的年少不更事!    自投笔从戎之后,这一年来在军中见闻早就揉碎了“之乎者也”给他营造的那个春风和煦的小天地,渣滓都不剩!然后残暴而□□地将他的心脏磨砺得比这禄江上游的风还要干燥粗劣,最后任由他眼睁睁看着以往糊住脑浆的那些“子曰诗云”沉尸江底,死不瞑目!    于是,孔赋暗搓搓并且不要脸地断定自己已经具备一个士兵所最应该具备的特质:不讲理和傻大胆!    可为什么这样憷姚疆呢?    可以追溯到两月前的绳山一战。    自打绳山之战以后,孔赋便对这个叫姚疆的女人存了几分敬畏的心思。    当时他正好在战场上......观摩。    然后便亲眼看着姚疆带着一支残缺破烂的军队视死如归......或者说抽风撒泼地冲锋陷阵!隔着老远似乎都能看到她那充血的瞳孔中写满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虽然孔赋当时在怀疑她是不是正拼命赶着去投胎,但并不影响他内心激动澎湃的情绪,只恨当时手边没有纸笔,恨不能为她临风作诗一首。    孔赋坚信:当时在场,心神激荡壮志盈怀......顺便差点吓尿了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    绝对的!    抬头往天边看看,现如今的绳山只有一个囫囵的影子,在黑暗中模糊地蜿蜒着,沉默着,死寂着,好似那场惨烈的战争从未发生过。    而那场战争的落幕,便是姚疆的五万大军染血绳山,独剩她一人如困兽苦苦支撑拼命突围,死活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直面见到她,绳山的落日下最后一抹光晕中,却叫他看到一双清澈的眸子映着血色让人心悸不已,叫他愣在了原地。    自这个女人被捉至今已经两月有余。    这两个月来,每日里料理姚疆衣食的都是孔赋,就如孔赋所说军中本无女子。    要说有,那也是他家那个“无恶不作”的将军从古兰城掳掠过来的。    两个多月前,将军带兵拿下郎国边关重镇古兰城,城中以及周边能逃的都已经逃走了,逃不走的就是些老弱妇孺,于是将军很“贴心”地千里送妻儿,一路将古兰城中的妇孺往郎国腹地送来......给他们的亲人。    至于送来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只在这军中呆上一日,听听那些回荡在上空的啼哭声便大致可以推测。    即便身为郎国的太女,这个叫姚疆的女储君,此刻也被折磨得惨不忍睹,扔在这顶帐篷里,如丧家之犬一般。    眼前再次浮现女子那澄澈的眸子,孔赋尚年轻稚嫩的脸上微露出不忍的神色。    浑浑噩噩地在帐篷外等了良久,等到身子冷成冰疙瘩了,孔赋才猛然醒悟过来:姚疆此时手脚为铁链所缚,如何能够自己着衣?    回身,甩帘,入内。    然而,前脚刚刚跨入帐中,孔赋已经被眼前所见惊得顿住了脚步。    原来,在孔赋出去帐篷这片刻之间,姚疆双手已经从镣铐中挣脱出来!    以孔赋那读破万卷书,未行三里路的榆木脑子是死活也想不通她是怎么做到的!    但是此时呈现在孔赋面前的确是一双鲜血淋漓挂着一片皮肉的手,细看来,关节之处甚至已经挤压变形。    孔赋暗暗吸气:一个将军拿刀的手大约就如文人执笔的手一样珍贵,怎么这个女人就不会珍惜呢!    大约实在疼痛难忍,尽管面上绷紧,但是姚疆的双手终究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哆哆嗦嗦,艰难地想要系上衣带。    见孔赋去而又复返,姚疆只轻轻地抬起头,然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那眼神透彻得总能令他毛骨悚然。    孔赋纠结地拧着眉,盯着她的双手,又想要上前去帮她,又偏是不敢。    半晌,他指了指放在脚边的盆,轻声道:“这里扎营离河不近,军中水不多,无法沐浴,将军吩咐,今日只涤面换身干净的衣裳即可”。    说着弯腰将盆子里的巾子拧干,然后端到她面前,迟疑了一会,将葛巾递给她。    姚疆并不接,低头,将血淋淋的手伸进盆中,鲜血瞬间染透了一盆水。    她浑身僵硬了片刻,然后不可控制地战栗。    见此,孔赋连忙道:“要不我帮你”?    姚疆却好似未闻一字,一言不发,捧水沉默涤面。    相处了这么些天,孔赋也发现了,这个女人好像脑子有些不太灵光,所以也不苛求她会回自己一句话。    此时太阳已经高升,远远的号角声传来,早练开始了。    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地动山摇一般的气势直叫人心情激荡,孔赋不自觉挺直了腰身,标枪一样杵在这狭小昏暗的帐篷里......很明显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能投入军队是感到自豪的。    因为他知道这支军队所到之处从来不遇阻拦,就像草原的太阳,每日必砸入西边地平线然后又从绳山上升起,从不爽约。    带着脚镣,走出营帐,被阳光滋了一下,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姚疆蹙眉伸手微微阻挡了一下,许久未见日光的双眸,过了好半天才稍微适应。    而此时,等在账外的一个校尉官眼看着姚疆走出来,迎上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完了将眉头一挑,目光落在她残破的双手,他一歪头,问孔赋:“怎么回事”?    “这个.....”孔赋有点慌。    经过这些日子的谈判,郎国好容易才同意以禄江以南的九州为交换,换回姚疆,今天便是交换人质的日子。    无论姚疆这些日子在此受了怎样的折辱,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此时叫一个这样血肉模糊的人质回郎国,他们也确实不好交代。    于是孔赋真诚地作揖道歉:“是我疏忽,请大人责罚”!    眉头一皱,那名校尉官略不耐烦,用看大傻子的目光将孔赋上下瞄了一遍,然后寒声道:“她手上的镣铐呢?”    “啊”?孔赋脑子打结。    “来人”,校尉官招手,“给她戴上”!    眼看着手下上前来粗鲁地给姚疆再次拷上手镣,这个校尉官才微微偏一偏高傲的头颅,不屑地用看二傻子的目光再将姚疆上下瞄了一遍,道一声:“跟上”!    然后回身走在前面,再不回头。    若是在平时,二十斤的镣铐自然为难不到姚疆,只现在戴在她手上的这一副却好似千斤一般,磨砺着骨血,让姚疆将牙关咬碎也未能缓解一丝疼痛。    殷红的液体顺着链子淅淅沥沥地滴了一路,随着姚疆越来越慢的步伐,滋养了草原上还未及冒头的草根。    看着实在不忍,孔赋偷偷地伸手拉住链子,自己半托半提地走在前面,想要帮她分担重量。    如此,孔赋很明显感到姚疆的步伐轻松了不少。    走了不多时,忽然觉察铁链一紧,孔赋诧异回首。    却见姚疆已经站住了脚步。    “怎么了”?孔赋问。    不见姚疆回答,却见她蓦然将拳头攥紧,双眼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就在刚刚,她远远看到一个背影,虽然那猩红的披风一扫而过便不见了,却引得她心中腾起熊熊的怒火。    出自本能的反应,惶恐着愤怒着。     那愤怒似乎要将她此时犹如困兽的心给烫烂了,即便结了疤落了痂也不能痊愈。    大约觉察到姚疆的反常,孔赋看看她,然后顺着她的目光再看向远方,却什么也没有没瞧见,于是,拉拉她的链子说:“走吧,你们国家的人来接你,今日你便能回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孔赋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归还人质的整个过程没有多大风波,平静得好似可有可无!郎国只派来了一只参差不齐的队伍和两位年过古稀的所谓肱骨老臣来迎回他们曾经无上尊贵的太女。    看着这样稀稀拉拉的队伍,绳山下刚刚经历战火,正在心力交瘁重建家园的人们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一件事:    郎国历,圣成三十六年,    冬。    姚疆,这个禄江上游曾经的天之骄女,自绳山一战之后,终于走下神坛,曾经身上辉煌到足以让人匍匐在脚下的过往,曾经作为朗人的信仰和天神受命之女的一切光辉,终将委顿在这尚未开化的一方天地。    因为经历了这场战争,郎国第一次妥协,百年来兀自桀骜不逊的郎国低下了头颅,家园丢失,亲人罹难。    底层人民犹自简单的头脑想不来许多,只以最粗浅的认知来擅自断定这场屈辱的罪魁祸首!    相比较迎接姚疆队伍的散漫不走心,前来谈和签订条约的使者倒是风风光光招摇过市,就差敲锣打鼓张扬一番了。    叫人错觉赔城割地,这是一件极其光荣的事!    遥遥望着郎国使臣队伍喜气洋洋地离开,带起了一阵烟尘。    刚刚赢了一场重大战役的宣国六皇子芮珩摇摇头,将目光从山下收回:“人都道郎人最是烈性难驯,现如今有烈性的倒只剩下这个太女一人,真是叫人唏嘘”!    闻言,应疏臣微微侧首,往山下瞄了一眼,然后视线重新回到棋盘上,伸手拈起一只白玉棋子缓缓落下,随意道:“姚疆可有可无,她从来不能影响郎国大局”。    芮珩点头,凝神思量着棋局,于是话音不由地放缓:“只是有些可惜,便宜了郎国那些诡谲小人”。    蓦然一笑,应疏臣抬头看看芮珩,唇角扯出一个乖张的弧度:“养敌自重,无可奈何,朝中局势还未明朗之前,殿下还需多些耐心”!    芮珩也看向应疏臣,年轻的皇子一直想不通面前这人本该是温润喜人的俊俏郎君,为何总爱挂着薄凉而危险的笑!    叹了口气,芮珩将目光放到远处,低沉的声音波澜不惊:“只盼别是养虎为患才是”。    应疏臣眼皮都不抬一下,微扯薄唇,轻描淡写:“蕞尔小国,无以养虎”!    芮珩手执黑子,缓缓落下:“只是可惜了这个女人,那么锐不可当的一员猛将,就此淹没了”。    “作为将军她不可惜,勇而无慧,不成大器,只是......”见棋局渐渐明朗,应疏臣不再落子,起身将猩红的披风随意系上,临走前,露出一个惯常的笑,“作为女人,长得确实好看,这倒是有点可惜了”!    说完,应疏臣忽然眉头一跳,怔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将芮珩上上下下瞧一遍。    芮珩被他瞧得莫名其妙,于是眯起一双异常明丽的眼,语气不耐:“你瞧什么呢”!    应疏臣偏头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轻佻道:“随便瞧瞧”!    说完哈哈一笑,然后转身离开,留下瞬间黑脸的芮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