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陆柏言一行,经过彻夜的奔驰,终于是赶到了裕安城。 前半段路里,因为不太熟悉这新车,在驾车时不免耽误了一阵,他们几人也不懂机关,打不开那扇门,侍从本想暴力拆解,陆柏言出于对这车的喜欢,还是制止了,只好与手下挤在帘后门前,索性这夜月色明亮,中间没有翻车。 然后他就后悔了。 那四匹马倒也不认生,只扬鞭便飞奔起来,到城前时,按照规矩要停车检查,侍从只拉了缰绳,马如驱使时一般,瞬间急停,车厢也跟着停得稳稳当当,陆柏言与侍从皆数从车帘后飞出,众目睽睽下摔了个狗啃泥,幸好雪地颇厚,没有受伤。 此时正好清晨,不少城外的农户挑了东西赶了车进城,满地雪泥混合,还带着一股子一言难尽的味道。 陆柏言在自家地盘上从未受过这种罪,让他众目睽睽下出丑,按以前,再器重的人,犯了这种失误都要倒大霉,侍从连忙起身,也顾不上自己,将这位大爷扶了起来,忙乱问他有没有事。 陆柏言失语半刻,突然笑出声来:“好车,好车。” 这一路过来,走山路不颠便罢了,即停即走,马是特意训过的,车中不少材质连他也看不出来,一切都是为了让车更稳,这里头就是放着一个鸡蛋,都能给好好护着。可见这个设计的人着实废了一番心思,倒让他有些后悔。当时应该问那小子,这车究竟是何人所造,至少将这工匠捉了。 不过,他手下工匠也不少,将这车带回去,再对着仿造出一个应该也不难。 侍从:……完了,二公子摔傻了。 他们也不好多言,连忙搀他进城,一番奔走,烧水买衣,佩香束发,总算将他又折腾得人模狗样了,才小心翼翼问他:“快到时辰了,公子,还要去见南宫吗?” 此行就是为了挖南宫余柳,将他撬走后,引州可图,他父亲与褚圭对峙的天平就彻底倾斜向他们这一方了,此行成功,凭这个功劳,他就不必再被长幼压一头,顺理成章成为继承人。 陆柏言打起精神,吩咐留下两人将车马看好,自领了其余人往酒楼走。 他出门时,就见一个青年领了两个少年围着那辆车看。 陆柏言尤爱香车宝马这一点,与美人只能放在屋中自赏不同,驾出去给人羡慕看了,又有面,又能彰显身份。 身边的侍从正要上前喝开,陆柏言心情不错,拦住了,自己踱步过去,笑眯眯道:“三位围着在下的车做什么?” 只要是到了他手中的,就是他的。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其中一个少年长叹道:“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第二辆这样的车。” 陆柏言听了很高兴。 “不错,全天下应该也只有这一个。” 因着皇帝无甚威信,何况此地天高皇帝远,没有人在意礼制,但凡自己有点本事,衣食住行上都费尽心思去折腾,若是比较风雅一点,有时候还会被传为佳话轶事。 陆柏言享受了一会这三人的注视,直到侍从提醒他时间不早了,陆柏言便摆了摆手,“大方”开口:“三位想看就多看一会,在下有要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为首青年拱了拱手,冷淡应了。 待他走后,安培对着陆柏言走的方向呸了一声:“忒不要脸了,这个人。” 微生表情也不太好:“他抢了车,莫非师父他们是被这人暗算了?” 高斯冷静道:“按说公子他们昨日就到了,看来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有刘顿在,问题不大。现下还不知道具体如何,也可能是落到其他人手中,才转手卖给了他们。” 他们说时,另外两个侍从已到了,只当他们三个是来看热闹的,将他们哄开了。 安培跳脚:“现在怎么办?我昨日便同你说要去寻公子,你非要跟着那个女人,一个小侍女,你一个人盯梢就是了。” 微生在一边也皱了脸。老神棍虽然咋咋呼呼,经常和自己抢吃的,总让他走路牵驴,还利用他骗人家的钱,每次都叫他守夜,遇到事情就把黑锅扣到他头上,大多数时候对他这个徒弟还是可以的,这会得知他遇上麻烦……好像还挺开心的? 安培还在念叨,高斯沉思半刻,有了法子。 他指向看车的那两个侍从,对方一看就是练家子,一人打他们三个还有余的。 “你若是有法子把那两个人弄走,我就能算出公子他们在哪。” + 微生目瞪口呆看着安培拖了比自己还要高的人,放倒在一边,似乎还没消气,有意拉了腿,让人家脸着地,把两个昏迷着的人堆在一起,才心满意足掸了掸灰。 高斯在一边叹道:“原来公子将制药之法教你了。” 安培得意吹了口哨:“这你就不懂了吧,公子亲自同我说的,是化学。我的本事你知道了,你方才说的法子呢,让我瞧看看。” 微生听着他语气中满是炫耀,回过味来了。 感情这一帮人都挺崇拜敬仰那个容启的,还讲究专研一个技能,特地由他教了。 微生心底长叹一声,便宜师姐都能吃假死药了,他师父胡扯要是对的,那个妖孽说不定就是容启了。这样一想,他总算明白师父知道复活是假的,还死心眼要跟着师姐走的用意了。 宋符是个死心眼,估计还把除妖这事挂在心上呢。 高斯爬上车,按了几处,车门便缓慢自动打开了。他躬身进去,许久后,抱着一个匣子下来了。 那匣子里布满了晶晶亮亮的齿轮轴承,高斯小心在一角拆卸了一个扳指大的布团来,交给安培,又抱了匣子放回去,掀起帘子的间隙,微生瞧见那正中的桌案已经被抬起,有一个与桌案同大暗格,其中还有数个各异的匣子。 高斯又锁好门下车,三人拔腿就溜,恰好遇上折回来的柯西。 方才在城门前,他们就注意到驾车人陌生,知道是出了事,为了调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以免打草惊蛇,便分头行动,他们三人查探这头,柯西负责跟着,看陆柏言到底要去哪。 柯西很是直接:“我跟了没一会,这偷车贼进了一个酒楼,因为是将整个楼都大手笔包下了,我没进去。对面有个茶摊,我叫茶博士给盯着了。” 高斯是这里最大的,手一挥,几人又往茶摊过去,各自坐好后,高斯才拉了那捆布团。 布团是用一根一指宽的布条缠起来的,缠的很整齐,高斯拉了一臂长的布条,那布团才小了几圈。布条上是细细的墨点,排布并不规律。 柯西凑过来,只扫了一眼:“这几日里,长时间停车有两次。”从袖中掏了一块卷轴来,递给高斯。 微生咋舌:“这都知道啦。” 柯西表情很得意:“公子说了,这叫行车记录。”说着,借由卷轴边沿的尺度,量了几个数字,一一报给高斯。 高斯也不讲究,蘸了茶水就在桌面比画计算。 安培突然开口道:“我前日收到刘顿哥的信,说是找到宁大小姐了,看来她已经坐过这车啦?有没有说什么?” 高斯没有与人八卦的习惯,不应声,知道他完全是少年心性,埋头继续算。果然等到他自己继续嘀咕,“我听刘顿哥说了,宁大小姐常常说要去其他地方,但是又说坐不惯车,公子才弄出了这个。” 柯西也跟着长吁短叹:“本来画好了图纸,结果宁大小姐就没了,这些年只有靠着做这个才支撑下来。” 高斯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摇头,“你们就听刘顿瞎扯吧。” 事实怎样他不明白,反正肯定没有刘顿说得这么夸张。 柯西好奇看向高斯:“你是见过宁大小姐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高斯沉吟半刻,忖道:“我同她没有说几句话,不过,她与公子有些说不出来的相像。” 柯西叹了口气:“那完了,两个人都冷冷清清的。” 安培和他反应完全相反,拍了拍胸口,好像还松了一口气。 微生知道他们理解错了,他师姐还挺能笑的,笑起来怪好看,不过又说不出高斯话里有什么不对,便问安培:“怎么了?” 安培做了个鬼脸:“宁大小姐与她母亲不一样,那就太好了。” 这话说出来,就被另外两个知情人给瞪了,留下微生一脸懵。 这一会插秧打诨间,高斯总算是算完了,拉了卷轴展开,正是裕安一带的地图。 微生在一边看着,觉得这地图比他所见都要详细,许多山连多少丈高也知道。就见高斯以他们所在地方为起点,他们出发的湖边为终点,比画了好几条线路,按照方才算的路程,最终确定了车所停驻的两个地点。 “这个客栈我还能理解,许是停歇在这里了,为什么会绕路去荒郊野岭,还在这个山头停这么久?” 一边的茶博士看他糟蹋茶水,已经瞪了很久,这会也下意识看过来,对那些数字半点不感兴趣,见着那山头的名字,闲闲开口:“你们都是外乡人吧,这一带都是牛头寨的地盘。” 其余几人皆变了脸色。 + 大路对面,陆柏言的表情也没比他们几个人好看到哪里去。 他还是太年轻了。 陆柏言废了不少劲,才找了南宫一个手下做介绍,请南宫余柳在此一晤,这还只是他的初期计划,至少探探情况,混个脸熟,之后该利诱或是用什么法子,都可以慢慢来。 没想到,他还没动手挖角,就直接对上了最后的大麻烦。 他捎了这么多钱,正好假扮成商人,这个假身份接触南宫余柳也不突兀,来一个地方做生意,总想要与当地的通通气。却没想到孟潜将南宫盯得这么死,竟然亲自过来了。 引州一带崇尚文雅,孟潜作为引州州牧,气质却像是一个暴发户一般。花白的发梳得很整齐,戴了金的发冠,双眼无神,眼角耷拉,垂目看着他,偏还笑着,看得陆柏言头皮发麻。 孟潜微笑道:“这位公子有意来我引州做生意,我身为一方父母官,定然要鼎力支持的,是以早就有意要来结交一番,恰好我听南宫说你有事相求,便亲自过来了,公子不介意吧?” 陆柏言听着他这话,当即反应过来,他早在查南宫余柳的时候,就被孟潜注意到了。看来这人能在他爹和褚圭中间夹这么久,还活得很滋润,果然没有面上看着这么好相与。 陆柏言突然觉得,自从那个老神棍给自己批说“心想事成一路顺遂”之后,他就开始连连倒霉。 在心中将宋符暴殴了一万遍后,陆柏言躬下身,诚惶诚恐道:“早在琼州时,小的就久闻使君高义,裕安富庶,如今终于来了引州,可惜小的不过一个贱商,走了多方路子,也只能见南宫将军,本想着交好了,方便日后再拜会使君,没想到此刻便达成所愿。” 知道他好宝马雕车,所以来往经过他治下的,常有富商送东西与他,也存了几分奇货可居的意思,对上他时毕恭毕敬,曲意奉承,陆柏言一时回忆起他们的模样,竟然也学了个十成十。 孟潜闻言,哈哈一笑,那双眼睛突然有了神采,竟没有方才半分阴森,合掌叫人倒酒上菜,亲自敬了他一杯:“公子莫要紧张,孟某以前也是做生意的,最喜欢同生意人打交道。” 陆柏言用了一杯,知道这是暂时说过去了,心下松了一口气。 其中推杯换盏不提,孟潜也不再试探,和乐融融,正直酒酣之际,孟潜乍然开口。 “瞧我,竟然忘了问,公子贵姓?” 陆柏言一听,眼前迷蒙,心下骤惊。 陆松言这个名字是不能用了,他大哥的名字糊弄一下路边认识的人还行,孟潜一听说不定就反应过来,这点危险他不敢冒。 所思不过瞬间,陆柏言就谦逊笑了,眼睛都不眨,开口道: “小商卑贱,岂敢言贵?我名颜禾,使君直呼小的名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