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蒹葭迟疑了下,还要再问。 忽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名做丫鬟装扮的女子进到屋中,见到顾蒹葭,稍一福身,朝她恭敬的说道:“郡主,奴婢来换香料。” 自从陆家港行船起,顾蒹葭每到夜里,便屡做噩梦,故,这些天,李嬷嬷自她临睡时,便早早命人在屋中点上安神的香料。 顾蒹葭未唤她起身,眯眼打量她片刻,问道:“巧儿,昨夜水匪来时,你在哪里?” 随她来的丫鬟皆已遇害,只余十天前,她在陆家港登船时,随手救下被一群乞丐欺凌的巧儿。 当日,天下大雨,巧儿一身泥泞滚在地上,身旁围拢了一群半大乞丐,对她拳脚相加。 她一时气愤看不过,便派人驱赶了乞丐,之后从巧儿嘴中得知,原来巧儿自幼丧父丧母,被陆家港一带的人视为不详之人,周围人时常对她打骂。 她出于怜悯之心,收留了巧儿,带在身边做她的丫鬟。 巧儿闻言,面上霎时惨白,似对昨夜之事惊魂未定,眸含惧意的开口:“回郡主的话,奴婢昨夜睡得迟,听到......听到有打斗的声音,害怕极了,就藏在舱底角落里了,直到......直到天亮了才出来。” 她说话时断断续续,语气卑微诚恳,不似作伪。 顾蒹葭收回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转望向桌案上的香炉,淡声道:“巧儿,你跟着我有几日了?” “回郡主的话,十日。” 巧儿给她换香料十日,她亦被梦魇住了十日,再联想到昨夜水匪识得她的身份。 她不由得不怀疑,这个在陆家港唯一登船的女子,是否居心叵测。 巧儿见顾蒹葭面色冷凝,须臾,似是想起什么,忙双膝跪地,再开口时,已换上哭腔:“郡主,求郡主不要赶走奴婢,奴婢昨夜太害怕了,才躲着不敢出去叫郡主。” 顾蒹葭微一闭目,再睁眼看她时,眸中怜悯尽数褪去,答非所问的道:“巧儿,人逢生死攸关之时,皆会下意识的顺从本能趋利避祸,所以,我并未怪你。” 巧儿猛地抬头,面露欣喜的看向顾蒹葭。 顾蒹葭语气一顿,转了话锋:“可我并非圣贤,自认没有那个肚量,可以容纳一个在生死关头,弃自己同伴不顾的人。” 此次随行的丫鬟皆住在同一个屋,倘若巧儿发现水匪上岸,及时通知其余同伴避祸,或许,余下的丫鬟也不会全部殒命。 巧儿眼露绝望,泪水蜂拥而出,不住的朝她磕头,语无伦次的哀求:“郡主,奴婢......知错,下次......再也不敢了,求您不要赶走奴婢,求您......” 顾蒹葭疲惫的挥手,阻断了她的话:“我身边暂时不用人伺候,等到下一个渡口,你便下船自行离去吧。” 巧儿睁大双眸,似是知晓哀求无用,颓然的跌坐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语含哽咽道:“郡主救巧儿的大恩,巧儿没齿难忘,待巧儿离去后,望郡主保重身子。” 她说完,缓慢起身,走到香炉前,换最后一次香,直到炉中香料被燃起,才依依不舍的离去,待走到房门时,却被顾蒹葭唤住。 她转头,面露希翼的看向顾蒹葭。 顾蒹葭微微侧目,指着香炉中飘出的袅袅轻烟,淡声道:“我不喜这个味道,把香炉挪走。” 巧儿一怔,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什么都未说,点头应下。 待巧儿挪走了香炉,顾蒹葭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不顾仪态的仰倒在了榻上。 李嬷嬷将她外衫脱掉,面带犹疑的问她:“姑娘,可是怀疑巧儿引水匪上的画舫?” 顾蒹葭身穿中衣,掀起薄被盖在身上,哈欠连连的道:“谈不上怀疑,只不过她嫌疑最大。” 她说到这,看向李嬷嬷,“嬷嬷,这几日.你密切注意巧儿的行踪,看看她是否行为有异,若她当真是居心叵测,那么我也不会留她。” 李嬷嬷闻言神色恍惚了一瞬。 顾蒹葭只当她惊吓的不轻,拍了拍她的手,语含怜惜的道:“嬷嬷,也累了一天了,赶快歇息吧。” 李嬷嬷回过神来,赶忙哎了一声,将锦被高高拉起盖在顾蒹葭胸口,吹灭了烛火,才躺在房间一侧的小榻上。 屋中顿时陷入黑暗,唯有淡淡月色透过窗棂撒了一地清辉。 顾蒹葭面朝里躺在榻上,闻着被褥上淡淡的熏香,很快困意来袭,困乏的睁不开眼。 意识迷糊中,似是听到李嬷嬷一声叹息。 “若当真是巧儿引来的水匪,姑娘要如何处置她?” 顾蒹葭心中想回一句“杀了她。”可身子实在困乏的很,话未开口,便陷入了沉睡。 * 夜里起了风,将船舷上的白帆刮得猎猎作响。船尾的甲板上,整装肃立着一队将士,各个脸色冷峻,盯着对面为首的年轻将领李景喻。 李景喻身前垂首立着一人,那人面带恭敬的朝他回禀:“回郡王的话,属下已打探清楚了,那水匪是雄踞陆家口的人,从白露郡主在陆家港上船时,就远远的跟着了。” 李景喻眸色渐冷,寒声道:“余下水匪一个不留,全部诛杀。” 那人面色一怔,被眼前浑身怒意的李景喻惊住,后背不住的沁出冷汗。 他迟疑的开口:“郡王,那陆家口的水匪多达几百人,若贸然将他们全部杀了,到时,恐怕会引起他们报复。” 李景喻逼视着那人,眸露威严,正欲开口。 忽的,从船舱内缓慢渡出一人,赫然是穆安。 他眼含深意的看向众怒难任的李景喻后,才转眸替站在李景喻对面的将士解围。 “该杀,该杀!这些水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觊觎郡主美色,岂不是自寻死路?” “何况,水匪头子已死,哪怕现下将存活的水匪放了,他们照样会来报复。” 他说完,朝着李景喻微微一笑,又道:“郡王,我说的可对?” 穆安身为李景喻的副将,却未袭得李景喻的沉默简言,为人倒颇幽默风趣,在军中身受将士们敬重。虽名为李景喻下属,可两人更似是好友,其人更是精通医术。 李景喻皱眉,眼含威严的逼视穆安。 穆安却朝吓得噤若寒蝉的众将士,一挥手:“都下去吧。” 他话落,见李景喻面色不郁,穆安无视他眸中冷意,尔自坐在船舷上,幽幽说道:“我已替你看过郡主了,人没什么大碍,估摸着受惊不小。” 李景喻脸色稍霁,只盯着挂在夜空中的一轮弯月,身形一动不动。 穆安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些奇了。 李景喻时常运筹帷幄,杀伐果断,鲜有眼含困惑沮丧之时,可他自从见到这个表妹后,便似是举棋不定,心绪难安了,甚至说起了谎话,称要送表妹回洛阳。 大魏如今风雨飘摇,北境的柔然国新君阿史那登基后,时常派兵骚扰北境牧民,试探朝堂态度。 境内,高居洛阳的士族权贵夜夜笙歌,极尽奢侈,更对百姓大肆暴敛财务,造成境内民不聊生,而这一切,首当其中的便是北境六镇。 边境六镇恰逢天灾人祸,今年颗粒无收,闹了饥荒,饿殍遍野,而不甘于再被大魏权贵压榨的镇民,时常聚集成队,欲自立为王,欲推翻大魏政权。 正值大魏内忧外患之时,李景喻理应去驻守边境六镇。而非听到他表妹从并州回洛阳的消息,他便从幽州南下,一路寻到这里。 忆及此,穆安又道:“若景兄不放心郡主,属下替您护送郡主回洛阳便是。” 李景喻斜看他一眼,并不答话。 穆安有些急了:“景兄,难道还不放心我吗?我保准将你那娇滴滴的表妹护送回家,只需六日即可。” 李景喻终于回头看他一眼,却是骤然打断他,淡声道:“我不放心你。” 他说着,从怀中抽.出一枚信封,递给穆安,又道:“我有要事需回洛阳一趟,你拿着这封信去怀溯镇,找镇将于景,想办法让他开仓发放粮廪,便能破解怀溯镇暴民起义之危。” “待我回到洛阳,即可启程与你汇合。” 穆安接过信,只看一眼,便诧异的问他:“景兄,这封信给谁的?” 李景喻瞥他一眼,语含讥诮道:“若你到了怀溯镇,说服不了镇将于景,便用这信上的法子。” 穆安了悟,将信收入怀里,还是不太放心。 他思索一番,将舌尖下滚了几番的话,终于吐了出来:“景兄,你回洛阳有何要紧的事?” 李景喻转头,双手背在身后。 从他这里看,只能看到李景喻背影萧索落寞,他望着水下的翻滚的波涛,淡淡开口:“穆安,你可有心仪之人?” 穆安微一沉吟,摇头。 李景喻侧目,并未看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最高一层的船舱,眸中似是泄.出一丝宠溺:“你去吧。” 穆安随他看去,只望得见,月色下泛着清光的房脊和夜空中的忽明忽暗的繁星。 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