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前段时候。”
“多么前?”
“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吧。”伍肆想了想,回答。
一个星期。陆一回忆,伍肆差不多那一天给她发了信息,说要去接她下班,然后开始每天都去。陆一还记得那一天收到他信息之后,慌忙打车回到公司,找了个楼梯间躲着,假装下班出来看到伍肆开怀招手的样子。
简直蠢得可笑。
“嗯。辞职了。”陆一说。
“为什么呀?做得不开心?累了?”
“没为什么。就突然不想再去了。”她顿了顿说,“我还有一些存款,暂时不会给你增加负担。”
“我没在操心这些事。”伍肆语气变重了些,“我说这些不是因为钱。”
“嗯。”陆一听着伍肆讲话的声音,拿起水杯喝下一大杯水,深吸一口气,“那个公司,是林安言姐姐的公司,我一直没告诉你。”
“……我知道的。”
“……”
“我们之前有合作过,简单了解过公司的背景。”
“了解公司的背景需要了解创始人弟弟的信息?”
“名字……当时觉得有点眼熟。”
“多之前知道的?”
“你入职前我就知道的。”伍肆说着,还是那么轻描淡写的语气。
陆一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太阳穴的皮肤都一起跳动着。“你不介意?”
“当时想着只要是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就不去干预。”伍肆看着自己交错在一起的手指,说。
陆一跟着他的目光去看他的手指,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也很干净整齐。
她突然就冷静下来:“我之前,你出差前,我和林安言见过面,吃了顿饭。”
“……我也知道的。我那天合作方取消应酬,就想给你个惊喜,就去你公司找你……”
陆一睁了睁眼睛,接下来的事情,伍肆不用说,她就知道的——伍肆遇上了小何,小何告诉他陆一已经走了,他追上去,看到她和林安言。又是小何,辞职的事情也是她告诉伍肆的。
好巧。
陆一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
伍肆看到她笑,眼神有点迷茫。
陆一听到自己的笑声,好像钝掉的锯子和坚木较劲般,一下下地难听着。
“你根本都不介意,我还以为自己藏了天大的秘密,哈哈哈哈哈,多可笑。我还以为你都不知道,还想了好久要怎么和你说,哈哈哈……本来吃顿饭,搞得跟偷情一样。上个班,就像犯了多大的错。”
她笑着,桌子下面的右手在左边小臂一点点攥紧,指甲嵌在皮肤里面。
“一一……”伍肆张了张口,“你不愿说,我就当不知道。我怕我问你,你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会让你为难。”
很多年前,陆一学生时期交往的男友,有和她一样激烈的性格。他们常常因为一些现在看来幼稚可笑、充满青春气息的小事情而争吵。
有一天,他说不过陆一,终于无法控制狂怒。在一个贴满开锁办卡小广告的旧楼梯间,他伸出手用力掐住她的脖子,将她向后推撞在墙上,然后举起另一只手,就要挥下巴掌来。
那一瞬间,她在他的身后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巴掌和踢在她肚子上的脚。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期待。
他举着手停在空中。
那只手举起的时间真的很长,长到陆一能感觉到腰部后面顶在一个暖气片上隐隐作痛。
直到他瞪着眼睛,瞪出眼泪来,那只手也没有挥下来。
他最终用那只手用力擦了眼睛,转身跑下楼去。
他们也无法再若无其事地在一起下去,不多久便分开了——她的期待成为现实。
陆一看着伍肆,她的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耳朵里面都嗡嗡作响。喘不上气啊,怎么这么闷,是不是没开窗子。她看了一眼阳台的窗户,却正大开着。又憋又热,空气都噼噼啪啪地发出响声了。她胳膊的皮肤都在发痒,她伸手用力抓了几下。
伍肆,果然是伍肆。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这么周到。他做的一切都有这么妥帖的理由,说出来是顾着她的感受。
他们往常的争吵,总是以双方陷入沉默、或者陆一自己变得狂怒而结尾。
陆一做不到让步,她心里有只手掐着她的脖子,不让她低头。小时候被打的时候,咬着牙不哭,长大了些,被不良少女围着揪头发扇耳光,梗着脖子只为看清她们的脸。
伍肆向她不断解释他自己心中的想法,在她看来是另一种梗着脖子——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从未有过脾气的伴侣,仿佛和她一样无法做出让步。
然后经过一夜,他小心翼翼地同她讲话,争吵就仿佛被抛在脑后。
她其实并不愿如此结束,她想要道歉,但是她的骄傲不许她开口。她明白自己的固执和尖锐有多么令人生厌,她却还要留着自尊心。
她自从那次在地铁上,在心中生出一个“模拟伍肆”之后,他便在每次他们生气之后都会出现。“模拟伍肆”在她的脑海中尖叫,摔打东西,疯狂地咒骂她——就像她曾经做的事情一样。
餐桌太小了,小到陆一在伍肆直视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她真切地讨厌着自己,就像在争吵中讨厌对方一样的讨厌着自己。
从小到大,她都在讨好身边的人,外婆、亲戚、父母、老师,和朋友。伴侣这个看起来唯一属于她自己的亲密的人,她希望他可以被她讨好,却无法不在他面前保留骄傲。
她最近时常觉得沮丧,觉得痛苦,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连在这样一段生命里最重要的关系中,都没有办法做到很好的自己。
虽然伍肆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
最难过的是,她自己也渐渐不在乎他是不是在乎了。
陆一看着伍肆眼睛里面的自己,又仿佛从那个自己的眼睛里面看伍肆,一层又一层地,看得双眼生痛。
她想,是她把他变成一个自己无法面对的人,还是他们的婚姻改变了她自己。她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