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程二郎就着灶火的光亮,翻看地上的皮子,皮子中间处还算完好,但边边角角的涂斑,看得他心头滴血,发出各种哎呦的声音,在旁的白明简和阿措听的也甚是肉疼,离他远了些。程大郎蹲坐在灶火边,一脸的憨笑。 他气鼓鼓地跑出屋子,指着栅栏,向程大郎宣布。“这两只花面狸,大哥不许再动!” 白家主仆相互打着手势,正要往西屋走,被生生叫住。 “阿措姑娘,你现就剥皮宰杀了,明儿咱们吃风干狸子肉!”这次多亏了阿措,他想着去雍州的时候,找个制革的老师傅将那四张毛皮好好养一养。 他竟怕夜长梦多了。 程大郎赶着讨好,搓了搓手。“姑娘家有多大的手劲,我来我来!”这就去屋里寻割皮刀了。 栅栏里剩下的两只花面狸争啃着个大个儿柿子饼,之前阿措执意要程大郎留下两只最健硕强壮的,它们的毛皮很是鲜亮。 白家主仆互相看了一眼。“程大哥,若不强求将狸子的毛皮全染白,倒是有个法子。” 程二郎跟他们在这两日也混熟了,白明简沉稳寡言,这定是阿措乱出的主意,她的胡搅蛮缠自己很是领教过,他激动地挥着双手。“快走,别捣乱!” 果子狸头部毛色呈现黑褐色,由额头至鼻梁有一条明显的四带,细细看去,它的眼下及耳下具有淡白色的斑,而背部体毛为黄褐色,头、肩、四肢末端及尾巴又是黑色。 全身渐变黑棕黄,这小东西除非天生患有白化病,才能实现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 程二郎靠在门柱子上生闷气,程大郎从栅栏里将它俩提给白家主仆看。“族叔要的可是白毛动物,不全染白了,那有什么用。” “不是白毛畜生,是吉祥如意。”白明简在黄老爷子那里,读过一本叫做《符瑞志》的杂书。书上边记载了历代皇帝以至于本朝皇帝应运而生的祥瑞。比如说前朝皇帝应宗皇帝“有景云之端,有赤气和青气相连,赤方中有两星,青方中有一星。”神宗皇帝“群鼠吐五色气成云”,如今当朝皇帝“赤光满堂或见黄龙游光中……” 那个时候黄老爷子还没向他吐露身份,小孩子难免对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感兴趣,黄老爷子见他翻这本书,甚为不喜。“白玉京帝都三十年天象,有风有雨,有雷闪电鸣,很是稀松平常的紧。” 祥瑞,一直就是人刻意做出来的,也不见得全是白色的才好。 程家院子的四个人忙活开了。程大郎出去找东西,程二郎去从堆着的货物中寻趁手的家伙事,而阿措看着白明简在地上画字。 “这俩小东西的后背就那么个大小,不能写许多,笔画也不能多。” 他想了想,用树枝写了“宁”和“平”字。宁者,天子当宁而立。平者,云行雨施,天下平也。 阿措试探地说:“少爷,这是上古时候的字吗?”他听了,又重新涂抹,写出两个甲骨文字。 果然,这重写的两字笔画更简单,并且她很是不认识。 两只花面狸被绳索五花大绑绑在了架子上,鼓着圆溜溜的眼睛,滋滋叫着。 程二郎拿过来木盆和毛刷,一脸的怀疑。“阿措姑娘,你之前说的这东西野性难驯,极易养死。你不会没折腾几下,又给弄死了吧。” 她讪讪笑着,这确实不好说。 程大郎用了许久,才进了家门。他按照阿措的吩咐,去街上寻来了石灰粉,草木灰,绿巩油,绢云母和大量的黑豆渣。石灰粉和草木灰倒好找,找个织衣的作坊就是,黑豆渣是从一家养猪的人家要来的,绿巩油在关帝庙里找庙祝讨的,倒是绢云母这东西并不常见。 阿措信誓旦旦说柔玄镇有这个东西。 之前白明简去采石场干活的时候,喜欢揣一兜的石头子给她顽。他曾经拿回来一种银灰色的石头,上面天然形成的鳞片样子,具有丝绢的光泽,那就是绢云母。 采石场的人几乎都被逮到了府衙,但赵管事赵庆在逃了。程大郎在阿措未回来前,已和差役们寻遍了整个柔玄镇,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影踪。阿措要的东西,程大郎只好去这些采石场的人家里寻,居然真有人和白明简一个喜好,收集各种奇奇怪怪的石头。他拿到的这块绢云母差不多有拳头大小,阿措掂量了掂量,极为满意。 “这是在泼皮七的屋子里寻见的。”程大郎说道。 白明简和阿措相互看了一眼,这个名字很是耳熟。宋三、麻军爷、赵管事,这些曾造成他们苦难的人,如今在这几日似乎也只留下个名字。 两人心中的痛快并不恣意,面对这场席卷了柔玄镇的飓风,更多的是沉沉的不安感。她惦念着粉莲去寻了她一遭,看到的是人去屋空的慌乱景象,心中更升起不详的预感。 程大郎和程二郎去灶上烧水,白明简给阿措帮忙。他先在石头碾子上将绢云母碾成了碎粉,用个竹笤帚扫到了个瓦盆里,再拿石杵耐心磨细。 她捂着鼻子,小心地把绿巩油和温水倒了进去。绿巩油是道观里烧丹出来的残余物,庙祝会在节气里将这个东西放在竹火笼里,和铁屑碰在一处,用火烤着炸出银花,图个喜气。她是听粉莲讲的,那时候就觉得这玩意错不多是种酸性的腐蚀液体。 程大郎说这东西真贵,庙祝狠狠宰了他一刀。她捧着小瓶子,根本瞧不出这究竟是个啥,古代的化学制品说白了,就是一堆混合杂质。她心中忐忑,这玩意来做活化剂,确实不太靠谱。 这瓦盆烤在火上,白明简不住搅拌,又拿水过滤,洗涤,她一直在旁边嘱咐他拿布裹着手,离得热气远一点。 生石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加水沉淀,一部分和草木灰混在一块,加了稍许水取它的浑浊液体。 她撸起了袖子,抚了抚果子狸背脊上柔软的毛,小声抚慰道。“天降的两只小神兽,要是能侥幸成功,你们在白玉京能安详到老的。” 程大郎瞧着阿措信心满满的样子,极是稀奇。“你爹教你的?” “……嗯,我爹有时候瞧着皮子的卖相不好,就会随便弄弄。”这话得到了程二郎的极力认同。果然做生意买东西,脑子是要活泛的。 她确实随便弄弄,没有精密的化学仪器,她鼓捣的东西比例完全是自己估量着来,但好在这绢云母做的颜料步骤并不困难。 阿措和白明简换了手,她将用石灰水的弱碱性液体,和绿巩油的浑浊液一点一点放进瓦盆,平衡酸碱度,小火烤着,慢慢烘干。 白明简则是提着毛刷,开始了最紧要的步骤。程大郎和程二郎帮他固定住果子狸的前后肢,他往上面写字,石灰粉和草木灰生成的东西叫氢氧化钾,也有漂白的功用。但跟硫磺比,却不见好到哪去。这东西也烧的慌。 这能看出来阿措也很是不太靠谱。她让白明简小心地去涂,别沾到了果子狸的皮肉。程大郎和程二郎在左右两边不住地吹气,使得这水涂上即干。果子狸被三个男的,夹在中间恐慌之极,吱哇乱叫,她在一旁搅拌着,心惊肉颤地不住回看,生怕这小东西给吓死了。 “好了,好了。”阿措捧着瓦盆过来了。 三个人都往瓦盆里看。里边的水几乎烤干,形成了黏糊糊的东西。但这黏糊糊的东西很特别,显示出了珠光白色。 一时他们都没了声音。 她可着急了,用毛刷搅了搅颜色,递给白明简。“上色,上色!” 一个甲骨文字的“宁”出现了。 然而果子狸并不领情,它只觉背上滚热,四肢惊的乱蹬,程大郎和程二郎竟都没压住,白明简落的最后一笔划歪了。 “……” 程大郎:“要不洗了重写吧。” 白明简将头转过来,向着阿措。“颜色还去的掉吗?” 要是再能去掉,那这是费什么劲呢。 她抢过笔来,在最后一笔上加了半个圈圈。 深夜是漫长的,程大郎和程二郎在东屋,白家主仆在西屋。果子狸放在了东屋的灶火旁。两兄弟并没大睡得着,都在听这两个活物的动静。 阿措说野东西很容易死,这番折腾下来,若是它们熬不过明天,那就宰了吃肉吧。她说的很周全,这法子只是在试。 白明简更是说,如果不行,那程大郎买的料,他们把钱付了,皮毛再还原回来。 程大郎自言自语道:“这可不能让他们掏钱,不然程家人成什么人了。” 程二郎默默地点头。那用绢云母做的珠光颜料真是好看,又轻巧又贵气,器物涂上去身价倍增。阿措把法子完完本本地告诉自己。他心里清楚,这东西可比两只花面狸的皮毛来得珍稀。 “大哥,你帮我想想,那个黑豆渣最后用在哪里了?” 在西屋,白明简和阿措在悄声收拾东西。炕上堆着从程二郎那里或买或顺的东西。生存主义者野外生存最主要的需求,就是温度,避难所和食物,她清点了下东西。 程杰江造祥兽是为了官运,程大郎造祥兽是为了讨好奉承程杰江,而他们造祥兽却是为了不声不响地离开。 他们明日出城随程大郎放果子狸,就不再回来了。 阿措瞧着程大郎和姓赵的差役走在一块,她思索再三把实话藏了,她不敢冒险。 程大郎对他们极好,她是极感激的,但这好意并非理所当然。程杰江是他的族叔,更给得起富贵荣华。哪天程大郎或许就不愿保密了。 这在她眼里不叫错误,叫权衡利弊。 与其求着程大郎冒险送他们离开,不如拿一个神迹的利益,换他对白家主仆的沉默,来得稳妥。 阿措做完这些,心中充满挫败感。 仅仅是通行城镇的权利,她竟“小题大做”搞出一只神兽来。自麻军爷闯门起,就不是人在赶事,而是事事在赶人,颇有一只老鼠被夹子夹住,携夹子狂奔,玩三百六十度大回旋脱身解扣的意思。 她和白明简商量好,他们顶多在野外待上两天,出去柔玄镇先折道至最近的雍州。恩赦令没可能拿到手了,阿措转了一圈程家大院得出了结果。 这是离开最大的缺憾。 她安慰白明简,这世上人都不大讲规矩,恩赦令以后可以再想办法。 他点点头。 她本以为还要再费口舌去说服安抚住,听他如此说,倒愣了半响。 “这里不是咱们的家。”他说道。 黑豆渣被阿措捏成了饼子,堆在角落里。 她小声问他。“我说话像男的吗?”这话她粗着喉咙说的。 他坦诚地摇头了。 她懊恼的看着那些饼子。这得往程家大院里送的,只有里边掺了她从药铺里买的巴豆,这饼子才会使得那去往雍州的马串稀。 “我可以去的,我,我。”白明简拿手指指着自己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