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这机会来的不仅猝不及防,而且是以一种她完全想不到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那是隆冬时节的一个下午。 因李纯怠于饮食,身体总有些不适。小溪在尚食局替他精心做一道鲈鲙与家常喝的养胃莼菜羹。 为让李纯看了能多吃几口,小溪特意用了“舞梨花”与“千丈线”的刀法运刃。新鲜上乘的鱼鲙炮制的晶莹剔透,细薄如纱,务求入口即化。尤其盛在碧色天然水波纹的玛瑙盘中用心摆成鱼型,乍一看,比鱼儿在水中游动时还要鲜活。 七只小小的白玉碟里,是小溪调制的颜色各不相同的七种心仪蘸料。围在玛瑙盘边,犹如七星伴月。 做完,她特意请两位相熟的御厨过来试品,都称入口琼滑甘嫩,尤其辅以蘸料,滋味妙不可说。小溪听了,这才放下心来。 待莼菜羹亦煮好,小溪整理食具准备从尚食局离开。这时,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轻轻传来唤她道:“小溪。” 小溪的心怦然一跳,这声音好熟悉。是她听错了吗,这像是涵哥哥的声音啊。但是李涵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尚食局的,是相似的声音,还是她的幻觉? 小溪忍着急促的心跳,放下手中的东西,缓缓回头。 望着眼前的人,小溪一时有点恍惚。这面庞身影她是如此熟悉,但眼前这个穿着低品级中官的袍衫,脸上颜色难看的人,真是她的涵哥哥吗? 他们有多久没见面了?小溪胸中三分疑惑,三分惧怕,三分如在梦里。 李涵见小溪回头,不禁微微一笑,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因有人在屋里不便动作,但满腔的相思浓情,尽在他眸中眼底,一览无余。 看见这道目光,小溪紧张的不敢眨眼。生怕眨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变个样儿或者消失不见。 “小溪。”见小溪还在发愣,李涵又呼唤了一声。 声音错不了,的确是他!可他的脸色是怎么回事?仔细一看,原来是故意涂了颜色,应该是怕被人认出来。尚食局人多眼杂,想到这层,小溪紧张的连呼吸都快停滞了。 为了掩人耳目,李涵特意伪装了一下。他刮净胡子扮成中官,弓腰驼背掩饰着身形,为藏起喉结头不敢抬。若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乍看还真不敢认。 但小溪在宫中是个出入引人注目的角色。涵儿敢跑到这儿来见她,实在太危险了! 小溪生怕被人看出痕迹,她努力平静了一下情绪,佯装无事四下张望。发现这屋里现在除了两个干杂活的小小中官外,没有别人。 小溪随口找了个理由把那俩小中官支了出去。 屋里总算只剩了他俩。四目相对,因为分别的太久,觉得彼此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切。 涵哥哥冒着风险来了,小溪浑然忘了一切。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涵看,李涵长高了,更俊逸了,已经是个风度翩翩,神采夺人的皇家贵公子了。 在涵儿眼里,小溪出落得愈发超逸美丽。尤其这会儿她含羞凝睇的神情,更让他情难自禁忘乎所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小溪。 小溪热烈地回应了涵儿,同样紧紧地抱住了他。刚开始还有一丝丝难堪,但瞬间就全抛却了。她忘了惧怕,不,岂止是忘了惧怕,她什么都忘了。 她对涵儿的思念之情始终占据着心底某处特殊的角落。即便在御前和在尚食局忙碌的间歇,时不时会在某刻忽然走神,浮想起她的涵哥哥,胸中怅然若失。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听着对方咚咚的心跳声,小溪不由溘然泪下。相见太难,涵儿恨不得把小溪死死箍进自己怀里,再也不放手。 但是不行,门外总有嘈杂的声音传来。为怕有人突然走进,涵儿虽千不舍万不舍,还是缓缓松开了双手,和她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小溪好容易回过神来,立刻警惕地看看门窗处。她捧着砰砰直跳的胸口,压抑着喘息焦急问道:“涵哥哥,你怎么来了?被人发现怎么办,太危险了!” “顾不上了,咱们长话短说。”涵儿回头张望了一下,“我急着混进来就是想当面告诉你,小溪,以后你千万别再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我……好像没有啊,涵哥哥你是不是弄错了?” 涵儿摇摇头,语气急促道:“多余的话不便讲,记住从现在起,不管皇爷爷召见什么人都权当看不见,没事多在自己屋里待着,能少在御前就少在御前。别多话,别惹事,好好保护自己,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或者你打算要干什么,”涵儿加重了语气,“都停下,忘记它!” 小溪听得迷惑,道:“涵哥哥,你把我说糊涂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即便知道什么,也是装聋作哑从不多问,刚才这番话你从何说起?” 涵儿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话该怎么说,但时间不等人,道:“我不想解释,也知道的不多,但上次你驱赶柳泌的事做的太鲁莽了!” “不,一点不鲁莽,涵哥哥你不知道,柳泌他是个大骗子!” 涵儿静静地看了看她,沉默着没说话。 看着涵儿的表情,小溪不由疑心起来。柳泌被朝廷重臣们一路举荐到天子面前,若无特殊门路,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涵儿说她驱赶柳泌太鲁莽,他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想想当前的形势,小溪迟疑了一下,狐疑问道:“涵哥哥,难道请柳泌来炼制丹药的事……你也有参与?” 李涵看出小溪的不悦,摇头道:“不,我没那资格。我是事后偶然听说,柳泌自己要求远离长安的事跟你有关。” 小溪没否认,道:“没错。” 涵儿不由拧起眉毛道:“石小溪,你太不知深浅了,告诉你,如果你再掺和这种事,一定会被人害死的!千万不要以为有皇爷爷罩着你就能平安无恙。我早就警告过你,在宫里弄死个人特别容易。你怎么在这儿混了这么久,还意识不到其中的厉害!经此一事,你知道你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就因为这件事?”石小溪眯起了眼睛,“我怎么觉得……你的意思是说,柳泌是被人特意安排来接近陛下的,这其实是个阴谋,对吗?”小溪警觉地抬起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皇爷爷! 小溪对李涵的态度无法理解。她一边搜肠刮肚地回想那件事的前前后后,一边气急质问道:“除了知道我驱赶柳泌,你还知道什么?涵哥哥,我不怕告诉你,我驱赶柳泌是因为我曾经差点被他害死!你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吗?他是个见不得光的江湖骗子,是个会下迷药,会用下作手段,甚至……我怀疑当年下在我们家沁梅清酒里的毒,就是他制出来的!把这种人举荐在陛下身边,还让陛下服用他炼制的所谓的长生不老药?” 石小溪连连摇头道:“看来你知道柳泌没安好心,可你居然选择来提醒我别多管闲事,而不是告诉你皇爷爷让他对这类奸佞小人敬而远之,做出惩戒。涵哥哥,你疯了吗?那是你亲爷爷啊!” “小溪!”涵儿焦急地喊了小溪一声。看着她惊疑愤怒的目光,想拉拉她的胳膊解释,却被小溪恨恨地甩开。 “小溪,你不懂,我根本什么也左右不了!如果我能左右,你以为我不想告诉皇爷爷吗?我是偶然才知道你驱逐柳泌这件事的,不然我怎么会直到现在才跑来提醒你,因为我听说……” “听说什么?”小溪被涵儿脸上的表情有点吓住了。 “我听说……因为这件事,有人想置你于死地,当然还有小蛮。你根本不知道,你现在和危险离得有多近!若非如此,我干嘛急着跑来见你!” “涵哥哥……”小溪听得将信将疑,“你是在编故事吓唬我吗?谁这么大胆,要置我和小蛮于死地?你什么意思,你们在搞什么阴谋?难道有人在谋划着要弑父弑君吗?”小溪一时急切,脱口而出,说完立即后悔的掩住了口,被自己的话给吓住了。 “小溪你……”涵儿急的额头上青筋都浮起来了,“我当然不希望皇爷爷有事,他是我亲爷爷!而且,我也不希望任何人有事!你怎么不理解呢,我只是个……我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小皇孙,他们做的事我连知情都难,遑论参与进来,我现在还没那个分量。” “那你既然知道你皇爷爷有危险,自己不说就算了,还不让我多管闲事,我……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后辈!”小溪依然觉得无法理喻。 李涵有点沮丧,无奈地道:“小溪,你怎么不明白呢,别说为了权力的争夺,就是为了点财富名利,连普通人也会争得你死我活。尤其在面对天下大炳时,父子相争,兄弟相残,这种事新鲜吗?你应该听说过很多吧,过去有,将来有,现在也不会例外。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怜惜别人,别人却绝不会对你手软。” “你的意思是说,皇族之间没有亲情?” “你……” “我明白了,你其实是在担心……担心你父亲的太子之位,对吗?” 涵儿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李涵,你到底知道多少事,你们在谋划什么?” 涵儿看了小溪一会儿,反问道:“石小溪,那你能不能告诉我,皇爷爷在谋划什么?” 小溪一下就被李涵问住了。没错,如果连她都能看出李纯厌恶太子,打算废掉太子的话,郭贵妃和太子这些人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 可是,李纯虽有此心,具体怎么做,的确不是她能参详出的。反之,如涵儿所说,年少的他在太子一党那边亦是如此。 见小溪不再反驳,涵儿又问她道:“那你知道这些日子,二皇叔那拨人在忙些什么吗?” “不知道。”小溪摇摇头。她只晓得近段时间,杨妃、二皇子还有蓟国公吐突承璀来觐见陛下的次数不少。而且通常是非常私密的会见,任谁都不准轻易靠近的那种。 “那你愿意看到我被杀吗?”涵儿问。 “你被杀?怎么会!你是皇孙,是太子的儿子,你祖母是郭贵妃,这么显赫的身份你怎么会被杀?别吓唬我!”小溪的心突的一跳。 但是李涵的表情很严肃,一点不像开玩笑。他会死?仅仅只是一个闪念,已经使小溪惊慌失措地扑进涵儿怀里。她伏在涵儿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脑子里乱成了一锅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