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修言这次没打算低调,冲出去掀翻了几个守卫,引来一堆人吆喝着要抓他。
那边山道上举着火把来抓他的神越山庄侍卫也快追了上来,程惜看着他这次就没那么从容了,虽然遇到追兵照样一掌拍飞一个,但却时不时就被迫停下来喘口气。
齐耀天很快就赶上了他,还接着两个人交手的时机,暗地里撑他几下。
就这么又追了很远,他们也终于在雨夜里追到了山崖边上,崖顶上风很大,身后追兵的火把也能把这里照亮了。
程惜看到肃修言背对着悬崖,借着火光看了齐耀天一眼,齐耀天也终于不啰嗦了,手里的长剑刺出去,很轻易地就穿透了肃修言的身体。
程惜看到齐耀天的手有点抖,他刺下去的位置也并不是正中心脏,反而避开了大部分要害。
肃修言脸上带着点雨滴和血滴,还带着点笑,抬手按在齐耀天肩膀上,把他往后推了一把,身体顺势往后面的悬崖下倒去,那把剑也就又带着血从他身体里滑了出来。
程惜已经努力说服自己把这些当成一个狗血武侠剧来看,尽量置身事外了,但是那利刃在血肉里反复划拉的声音还是太真实了。
真实得就像在她耳朵边响起来的一样,就像她自己的身体也被剑刺穿又被拔了一次,疼得她整个人都想缩起来。
就在她以为剧情到这一步已经够令人崩溃的时候,狗血武侠的威力再一次告诉她,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
她看到那个她也不知道从人群的那个角落里冒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又像被猪油蒙了心一样,撕心裂肺没什么意义地喊了声,就冲过来扑向肃修言,还抱住了他的腰。
那个她往前冲的力气还贼大,又没武功能拉住人,就这么一扑,又把肃修言往外带了一带,两个人瞬间都往悬崖那边掉了下去。
也许是被那个她的惊天一抱震惊,肃修言愣了愣,就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抬手朝悬崖边伸出来的树枝抓了过去。
他们已经往下落了一段了,下冲力已经很大,他抓了一下两个人根本停不下来,还拉断了那根很粗的树枝。
不过这么缓了缓,他们就贴近悬崖的一侧了,肃修言又伸出手去抓悬崖上凸出的石头,下着雨山崖湿滑得很,又是连抓了几块才进一步拖慢了下坠的趋势。
程惜听到了石头被掰碎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骨折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肃修言那只手的情况有多惨烈。
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怕那个她抱不住自己掉下去一样,始终空出来左手紧紧抱着她。
他们也不知道是从上面滑了多久,才勉强掉到了山崖中间一块凸出来的小平台上。
这个平台根本没多大,也根本就不是很平,但好歹还歪歪地长着一棵树,有一小块土,长了些草和植物,勉强能落个脚不会再继续往下掉。
肃修言站住后,就把那个她往里侧推开了,自己还是很犟地靠在树上勉强站着,没什么好气地说:“你是不是疯了?”
可惜他现在气息太弱,失血太多声音也发抖,说出来的话实在没什么气势。
那个她就哭着往他身上摸:“我看过肃大哥了……你把蛊引到自己身上了对不对?”
这里实在太小了,雨下得大又滑,动作不小心就有可能继续掉下去,肃修言也没力气躲开她,就干脆顺着树干滑坐下来,冷笑了声:“你自己看走了眼……就跑到我这里来发疯?”
那个她还在哭:“我太傻了,我明知道情蛊是子母蛊,怎么还是没想到母蛊就在你身上。”
程惜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究竟是剧情需要你智商暂时掉线,还是爱情令人冲昏了头脑,她不想知道。
好在那个她哭归哭,脑袋还没彻底坏掉,沦为武侠剧里的无用女主角,手下没慢着的拿出来银针给肃修言封着穴位止血,又摸出来什么药丸往他嘴里塞。
肃修言抿着唇不想吃,她还以为他咽不下去了,试图掰开他的嘴往里面硬塞。
就算是这时候已经傲娇到没边的肃修言,遇到她似乎还是没办法,为了避免被她掰嘴,只能硬咽了几颗药下去,又侧过头去,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你不是不知道……又没什么用处。”
那个她就又哭得更大声了,哽咽着说:“不会的,我会救你的,那一剑刺偏了,没伤到什么脏器……至于蛊虫,我会想办法的,让我救你好不好?”
肃修言又看了她一眼,咳着冷笑了笑,他气息弱归弱,说话照旧很怼:“你能有什么办法?剖开了硬取?那是活的,会钻到里面去。”
雨这时候很识相地渐渐停了,光线也稍微亮了点,那个她就又哭着去看肃修言的右手,当然是鲜血淋漓惨得很,拇指和手腕还往奇怪的方向弯,显然是骨折了。
那个她就又去找树枝,想要扯了衣服给他固定,结果一低头就看到自己身上都是血。
那当然不是她的血,都是肃修言的,身上三个伤口,还有一个贯穿伤,他没失血过多昏迷,才是个奇迹。
那个她顿时就哆嗦起来,又还是坚持哆嗦着给他对好骨头缠起来。
肃修言就默不作声地看她做这些,他虽然没昏迷,但看起来确实离昏迷也不远,目光有些涣散,神色也渐渐放松,不再那么紧绷。
那个她抬起头,看到他这样的目光,抽噎着喊了声:“小哥哥。”
肃修言没什么意味地弯了弯唇角:“我还以为你跟我那个父亲大人一样,都已经忘了。”
那个她拼命摇了摇头,哭着说:“不是的……小哥哥,我没有忘……”
也许那个她毕竟也是她,程惜竟然觉得自己能理解这种看起来很突兀的感情转变。
她本来就从来也没有爱慕过肃修然,她对肃修然一直都抱有的感情,是仰慕和敬佩,但却绝对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爱恋。
她当年对肃修言才是……好吧,才是念念不忘,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好感。
如果那个她在感情和审美上的取向也是一样,那么她小时候喜欢的也肯定是肃修言,只不过肃修言“谋害”了哥哥,又下落不明。
肃修言和肃修然兄弟两个,在长相上又很接近,那么在照顾肃修然的过程中,她会对肃修然产生似是而非的好感也不难理解了……对她来说,与其说是真的爱慕肃修然,倒不如说肃修然更像是肃修言的替代和补偿。
也许是她认同和理解了那个她的感情,程惜一边想着,一边就觉得自己渐渐地代入了那个她自己。
她的视野变成了那个她的视野,感官也渐渐同步。
于是她就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获得了全部的五感,她感受到了自己手掌下肃修言的身体,透着不详的冰凉,还有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
她也感觉到了咸涩的泪水滑过自己的脸颊,落到自己唇间,弥漫成了满嘴的苦涩。
她看到自己颤抖着手,用还算干净的衣袖,去擦他脸颊上的雨水和血迹,又捧着他的脸,跪坐着去吻他失色的薄唇。
程惜本以为肃修言会侧过脸躲开的,她跟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已经有些摸透了他的脾气。
他这个人,脾气又大,眼底又容不下沙子,不管要什么都要足够纯粹,她只不过多看了肃修然几眼,又显得态度有些轻佻没让他满意,他就死活不肯做到最后一步。
更何况是现在,这个她的表现,简直可以算是糟糕至极。
但他只微微地动了动,就任由她吻住了自己,他唇齿间有血腥的味道,她嘴里又满是苦涩,这个吻当然一点也算不上甜蜜,甚至还苦上加苦,她都从里面尝出来了绝望的味道。
她又哭又笑地退开一些看着他,伸出手臂想要抱住他,又怕碰到他满身的伤口,哽咽着说:“小哥哥,很疼吗?”
肃修言看着她,竟然说出口了一句安慰:“没事的……已经不疼了。”
她顿时又哭得更厉害:“不疼了比疼还要不好……”
肃修言好像也是给她哭得没办法了,叹息了声,他低头凑过来一些,到底是没有吻她,只是用唇在她额头轻碰了碰:“等他们做好绳索下来,可能还要几个时辰……我送你上去。”
她吓得连忙去抓他的肩膀:“小哥哥,你要做什么?你撑着点,我们等他们下来接我们好不好?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能救你!”
程惜哪怕是没了看戏的心情,也忍不住想要吐槽她,救他?怎么救?
之前他天天跟你一起,不要命似得往家里赶,你都没想起来看他一下。他划拉开胸口给他哥引蛊,你也没想到不对劲。哦,你不但没有发现有问题,还冲上去捅了他一刀。
现在人都这样了,还嚷嚷着要救人,你这话是骗自己还是骗鬼呢?
这也不能怪她刻薄,虽然这个她也能算是她,但她也还是可以理解,但无法原谅。
她程惜放在心尖儿上疼的人,在她手里这才几天,就弄了一身伤还只剩半口气,就这半口气也眼看着就要保不住了……好吧,他自己使劲儿造作外加剧情大神恶意满满也有原因,但她的作用不就是对抗命运外加拉着他吗?她都拉到哪里去了?
她心情消沉透顶,感觉到自己浑身发抖,肃修言竟然还又对她笑了笑:“你怕什么?我可是武功盖世的武林第一人,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她又哭得发抖,咬着唇说不出来一句话,他还哄孩子一样,用左手揽着她肩膀,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还破天荒地喊了次她的名字:“小惜,我送你上去吧……再过会儿我就真的没力气了。”
程惜觉得自己现在如果有脸色,那也一定是惨白的,她心里清楚得很,恐怕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她,心里也清楚得很。
子母蛊已经合体,本来就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他还又运了功受了伤,如果他还有力气把她送上去,那也一定是最后的力气。
肃修言还又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哄小孩子一样说:“没事的,你信我。”
程惜如果能自己控制这个她的身体,一定会骂他一句:“我信你个大头鬼!”
可惜她不能,她只能抽抽噎噎地被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按在怀里。
黑色果然是流了血也看不出来的颜色,她又抱住了他才知道,那些浸透了他衣服的,不仅是雨水。
这时候已经是接近黎明的时刻了,山风吹开了浓密的乌云,也吹出了漫天的星辰,启明星从东方升起,她在他的怀里,拼命抱紧了他的身体,被他带着飞了起来。
他们距离山顶并不算很远,但也不近,他落了几次脚才接近了山顶,他突然凑近自己的耳旁轻声说:“告诉他们,不要找我……无论生死,我都不想和你们再见了。”
然后她不知道最后那段距离,他究竟是再也没有了丝毫力气,还是并不愿跨过。
他用力把她推了出去,满天星河倒转,她也在天边的第一道晨曦里,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早就苍白得好像初冬的第一捧雪,也颓败得好像深秋的最后一片树叶。
她以为最后的时刻,他一定会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但是他的唇角弯着,弧度柔和,眼睛里好像还装着晨星。
那就像是一道划过天边的流星,也像他们这次匆忙的重逢和草率的诀别,快到不够她看清他眼睛里的究竟是无情还是眷恋,他就已经重新坠落到了悬崖之下。
他推送她的力气,用得精准又柔和,她顺利地落到了山崖上,坐下去时甚至没有跌疼脚腕。
她觉得整个人都像是空了,也许是失重感,也许只是她在这个瞬间不再能感受到别的东西了。
她就坐在山崖上,抬头去看逐渐明朗起来的天际,耳旁有凌冽却不失清爽的风吹过。
接着好像过了很久,她才听到身旁吵杂的声音,她无意识地抬起头,看到自己身旁围了很多人,有些甚至在试图把她拉起来。
那些人里除了家仆和侍卫,还有肃道林和曲嫣,肃修然还在昏睡着,现在并没有醒。
她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才终于恍惚地想起来,在这个梦里……或者说在这个世界里,不再有肃修言了,即使有,他们也再不会相见。
她听到自己不再有哭腔,反而一字一句,清晰而又明白地说着,仿佛是在诵读给他们这些人的宣判:“他说,不要找了,无论生死,再不相见。”
接下来程惜觉得,这个糟糕的梦,是不是终于要醒了。
然而并没有,就好像无论怎么希望,美梦都不会继续一样,也无论怎么祈祷,噩梦都不会停止。
她接下来还是回了神越山庄,照顾着肃修然,等他醒过来后,告诉了他那晚发生的事。
肃道林停止了对山崖下的搜索,那下面本来就是一片很难下去的峡谷,人迹罕至,怪石嶙峋。
他们都假装肃修言并没有回来过,或者说他有一天还会突然回来。
齐耀天一战成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声望,正义盟也随之前所未有地强大,甚至吞并了几座原来属于覆手第一城的城池。
她在神越山庄又待了几个月后,就出去游历了,从此后很少回来,开始是一年两年,后来也会渐渐三四年才回去一次看望自己的哥哥。
她好像一直期待着在这个广阔的江湖里,有一天就会找到一些属于前代覆手第一城城主的蛛丝马迹。
因为是掉下了很多时候都不会真的死了的悬崖,又一直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江湖上依旧有他还活着的谣言。
那些传言都似真又似假的,她数次追查过去,总是能发现不过是一场闹剧。
直到很多年后,她在驿站里住着,早起梳头,竟然在自己的头发里看到了大把白发,抬起头,又在铜镜里看到了眼角的皱纹。
窗外是早起旅人喧闹的车马,她想起来那短短的几天里,她曾经和他投宿过客栈。
那时她还对他有诸多防备,起床后看他穿着一身黑衣,满头白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他脸上还戴着那个略显狰狞的青铜面具,露出来的下颌线条却干净又消瘦。
他抿着唇仿佛是有很多不耐烦,却还是一直等到她自己醒来,才侧着脸冷冷甩过来一句:“睡得猪一样,快些,走了。”
她那时只气他言辞粗鲁,却没有听出他话尾里,不经意间透露出的淡淡亲昵。
她只错过了那么一次,就再也没有了相守的机会。
她在这个驿站里的,冰冷又仓促的早上,才逼迫自己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如果还在那个悬崖下躺着,早就已经化作了一捧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