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说明白。
老太太那边也关注这事,偶尔吃早饭时,向冬青问一句。
冬青把事情一五一十回报一遍。
老太太听完没说别的,只说覃家是大户人家,别让人以为他们去抢孩子,再把孩子吓到。
话里话外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她想办法,别用强硬手段。
冬青心里叹了又叹,她何尝不知道想办法,那边牡丹要求大人孩子上族谱,这边别说覃二爷不松口。连老太太都不提这茬,显然谈不拢。
而且还有个人不知道。
冬青想,孩子真回来,府里要炸锅。
但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转眼,离三伏还有几天时间,今年太后不知怎地,提前去灵陀寺避暑,温婉蓉一路送到南门外,总算清闲下来。
回去时,她看天色还早,绕到千步廊,去找覃炀。
她以为覃炀在忙,没想到扑个空,下属告诉她,覃将军刚走,至于去哪,没人知道。
温婉蓉没往心里去,猜要么进宫面圣要么外协去了吧,她回到马车上叫车夫直接回府。
估摸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车停在垂花门口,她提着裙子下去。
以往垂花门当值的丫头会迎门,今天小丫头不迎门不说,见她就往府里跑。
温婉蓉纳闷,望了眼身后,心思跑什么?见鬼了?
没一会冬青迎出来,笑盈盈福礼,温婉蓉把刚才小丫头的事跟她提一嘴,说规矩不能坏,见人就跑,万一来的是访客,岂不让人笑话。
冬青频频点头,应答说是:“奴婢会好好教训这没规矩的丫头。”
温婉蓉便没再说什么,正打算去老太太那边看飒飒,就被冬青拦住。
“夫人,大姑娘在老祖宗那边睡了,您一会过去吧。”
温婉蓉奇怪:“这还没到午时,饭都没吃,怎么就睡了?是昨儿夜里又哭闹了?”
冬青正面回答:“老祖宗说可能夜里太热,大姑娘和乳娘睡一起,没睡好。”
温婉蓉点点头,没多想回自己屋。
她洗手擦脸,换身衣服,想到飒飒怕热,去翻了几件薄纱小衣服,正打算送过去,倏尔发现西屋的桌子上放着覃炀平日用的马鞭。
她纳闷,过去拿起来看了眼,心想没错,是覃炀的。
但今早她记得出门带走了。
温婉蓉转身出去叫来红萼问:“二爷回来了?”
红萼老实,也不知道覃炀回来做什么,实话实说:“二爷回来了,但进院子。”
温婉蓉又问:“他去哪了?马鞭谁送来的?”
红萼说是院外小厮送来的,至于覃炀,好像去老太太那边。
温婉蓉面上哦一声,心里疑点重重,刚刚冬青还说飒飒在老太太那边睡了,要她别去吵,可覃炀怎么在那边?
她打发走红萼,隐隐觉得不对劲。转身也去了老太太那边。
已近午时,天气热得叫人透不过气。
温婉蓉跨进院落时,游廊里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她估摸都躲进屋里避暑,没太在意,直径去了老太太屋里。
但在门廊下,就听见屋里传来覃炀的声音。
覃炀说:“祖母,这事我没法跟温婉蓉开口,她什么性格您知道,让她知道”
下话没说,叹口气。
老太太沉吟半晌,对冬青说:“那姑娘什么时候来?叫她我屋里来看看。”
冬青回答:“老祖宗,牡丹姑娘到了,在院里花厅等着呢,奴婢这就叫她过来。”
说着,她出门掀开竹帘。
钻出来一刻,冬青愣住了。
温婉蓉也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我来看飒飒,飒飒呢?”
她边说边进屋。
冬青想拦,被挡开。
温婉蓉一只脚刚跨进去,就看见覃炀坐在太师椅上,老太太坐堂屋榻上,身边还有个小男孩,估摸三四岁的样子,低头抠手指。
她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
覃炀大概没想到她会闯进来,慌了神,忙起身解释:“温婉蓉,我回来跟祖母说点事。”
有老太太在场,温婉蓉不好发作,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对老太太福礼:“祖母,阿蓉听说飒飒昨夜里没睡好,特意过来看看。”
老太太心想纸迟早包不住火,叫人搬把椅子过来,招招手,示意坐下:“正好你来了,有些事炀儿当面告诉你,比较好。”
说着。转向覃炀:“这事还是你亲口跟她解释清楚。”
覃炀见温婉蓉低着头,又看向老太太,面露难色,沉默好一会,窘迫道:“这,这个是覃家的。”
他不敢称儿子,更不敢说是自己以前玩疯,闯的祸,就觉得每说一个字都在煎熬。
温婉蓉也沉默一会,没看他,直接看向老太太,心领神会:“祖母,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阿蓉绝不说个不字。”
说完,她起身就走。
覃炀赶忙追出去,拉住她:“温婉蓉,事发突然,有待商榷,你别胡思乱想。”
温婉蓉转身甩开手,正要说话。抬眼就看见冬青身后跟着的女人,一猜就是刚才提及牡丹姑娘。
再看对方的脸,标致至极的美人儿。
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飘来淡淡的鹅梨帐香。
她就知道,两年前的事没完!
温婉蓉感觉心脏被人捏住一样,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满心陡涨的愤怒,下意识反手一耳光,重重扇到覃炀脸上。
覃炀脸偏了偏,没动。
冬青身后的牡丹想上来劝,被拉住。
温婉蓉又气又恨,瞪了眼牡丹,又瞪向覃炀,想都没想,第二巴掌落下。
覃炀结结实实接连挨两巴掌,一声不吭。
温婉蓉手打麻了,对方脸上浮现清晰的五指印,两人无言以对。
冬青见气氛不对,赶紧带牡丹进屋。
等门廊下再无他人,温婉蓉声音发涩,就听自己咬牙切齿:“覃炀,我跟你一刀两断!”
说完,她头也不回跑走。
覃炀想追,被冬青叫住,说老太太有话,他不得已,只能进屋。
温婉蓉当下怎么回屋,连自己都搞不清楚,她脑子空白,明明屋外进入夏季中最热的天气,脸上却一片冰凉。
她想自己哭有用吗?
有意思吗?
之前暗地里笑那些官夫人如何整治府里姨娘,外养女人,她觉得自己庆幸,现在想来,不是一般讽刺!
她也应了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
温婉蓉坐在摇椅上,盯着天井的湛蓝天空,来回摇晃,既没有大声哭,也没有大声闹,比她之前预想的平静多了。
冬青大概怕她出事,赶过来看一眼。
温婉蓉却对她摆摆手,示意出去,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冬青抿抿嘴,犹豫再三,退下去。
覃炀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也不在意。
她从中午就坐在摇椅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又坐到下午,再坐到黄昏,望着天际由蓝变红,由红变由渐转暗。
覃炀在她身边来来回回几次,叫她也没反应。
“温婉蓉,你喝点水,这么热的天气,身子受不了。”
说着,一杯茶递到温婉蓉眼前。
温婉蓉淡淡瞥他一眼,目光又回到门外,不说一句话,也不接茶杯。
覃炀又说:“你从中午到现在没吃,你想吃什么,我叫小厨房去做。”
总之,以前温婉蓉怎么对他好,他反过来说同样的话。
但温婉蓉就是不理,先前还有眼泪,流到后来泪干了,就不哭了。
“你好歹吃点东西。”覃炀坐她身边叹气。
温婉蓉置若罔闻,心里却想,身边的脏东西怎么还不走啊,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她不吃,覃炀也没胃口。
两人枯坐到夜里。
覃炀实在熬不住,他明天要早朝,跟温婉蓉好声好气商量:“我拿个毯子给你,今晚你想睡摇椅上,就睡,我去里屋躺着,有事叫我。”
温婉蓉连哼都没哼一声,任由覃炀把薄毯盖在腿上。
然后覃炀失眠大半宿。温婉蓉一夜未眠。
隔天,覃炀醒来后,顾不上穿衣,先去堂屋,摇椅上只剩条毯子,人没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刚叫唤声“温”,婉蓉两个字还在嘴边,倏尔看见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插簪子。
温婉蓉也从铜镜里看见他,回头朝他淡然一笑,态度与昨天判若两人,问:“覃炀,我漂亮吗?”
覃炀从没见她浓妆艳抹,美目盼兮,齿如瓠犀,明丽如丹青美女图,他愣怔片刻,下意识点点头。
温婉蓉转过身,对着镜子摆弄簪子,继续笑:“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以前那些官夫人都说我打扮太素雅,不招男人喜欢。”
顿了顿,她挑了支卧凤鎏金步摇,缀在脑后,好似无意说:“昨儿我看见那个叫牡丹的姑娘,总算明白,男人果然喜欢又骚又艳的。”
“不是,温婉蓉,我”
“那姑娘是粉巷的吧?”
“是。”覃炀想解释被打断,迟疑一下,老实回答。
温婉蓉嗯一声:“眼光不错,别说你们男人喜欢,连我都觉得那姑娘漂亮。”
覃炀不知道要说什么。
温婉蓉接着问:“儿子是你的吧?”
覃炀感受到她语气里的咄咄逼人,皱了皱眉,正色道:“儿子不是我的。”
温婉蓉嗤笑一声:“都带回来了,还不承认?懦夫!”
覃炀急了:“温婉蓉,不能因为他长得像覃家人,就一口咬定是老子。”
温婉蓉满眼讥讽:“不是你做的。是谁?你倒是指个人出来啊。”
“我”覃炀百口莫辩。
温婉蓉戴了耳环,戴戒指,戴了戒指,戴项链,真真正正全身武装,接着挑了件明红对襟纱衫,配上银蝶穿花的百褶裙,美艳、华丽、张扬。
穿戴整齐,她跑到覃炀面前,转一圈,眼睛弯弯,笑不露齿:“今天这身打扮如何?”
覃炀皱眉:“你打扮这么漂亮做什么?”
“聚会啊,”她答得自然,“我多久没跟那群官夫人聚会了,人家请我几次,我都推了,昨儿我想通了,覃炀,我再不管你,以后咱们各玩各的。”
顿了顿,又像想起什么,对他说:“还有,你以后对我说话客气点,不然我到太后面前告你一状也说不准。”
覃炀视线跟着背影转,就觉得她整个精神状态不对:“温婉蓉,事情我会调查清楚,你能不能别这样。”
温婉蓉回头,装不懂,轻描淡写:“我哪样?我很好啊,不就是多个姨娘抬进门吗?抬呗,记得给我敬茶,还要守府里规矩,不然丑话说在前面,不管你喜不喜欢,后院家法伺候,我不会手软。”
覃炀立刻表态:“我不会抬她进门。”
温婉蓉哦一声,冷冷道:“儿子总要接回府吧,那我们也把丑话说前面,飒飒虽是姑娘,但是嫡出。她是正儿八经覃家长女,日后你敢让那孩子占飒飒的位置,我就要你付出代价!”
而后她阴鸷鸷地盯着他:“儿子小牌位供在祠堂,我不介意给他找个伴。”
覃炀尝过她的狠劲:“温婉蓉你别乱来,好歹是我们覃家血脉。”
“覃家血脉?”温婉蓉如同听见一个笑话,发出银铃般笑声,“覃炀,你说这话亏不亏心?你嫡出的大儿子没还出生就没了,我怎么没听你说覃家血脉别乱来?合着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覃炀愧疚、自责、心虚交织一起:“不是,温婉蓉,儿子没了我也痛心,我反省过。”
“嗯,嗯,你继续反省。”温婉蓉不理他,叫来红萼,“把冬青找来,我有话问她。”
覃炀直觉温婉蓉要发难,拉住她胳膊:“温婉蓉,你能不能听我解释,我们坐下来谈谈。”
温婉蓉抽回手。拒绝:“覃炀,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昨天不是说了一刀两断?听不懂?”
“老子不想断行不行!”
“那是你的事。”
“要我怎么说你才信!”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吗?”温婉蓉收了笑,站他面前,抬起头,四目相对,眼底掩饰不住绝望和悲伤,“覃炀,我一直以为,我对你是特别的,现在看来不是。”
覃炀抓住一丝希望:“不不不,温婉蓉,你对我而言无人取代,真心话,不哄你。”
“是吗?”温婉蓉自嘲地笑笑,提起以前的事,“你知道为什么最开始我跟你说,即便你不愿意娶我,给我个独门独院,随我孤独终老吗?”
覃炀没懂她的意思:“我承认,以前对你不好。后来我有好好弥补,都按你喜好来。”
“弥补?”温婉蓉感叹,“破镜能重圆吗?”
覃炀语塞。
温婉蓉回到刚才的话题:“我们俩刚从疆戎回燕都,你把我藏在小宅里养伤那段时间,你记得吧,不止我,连玉芽和红萼都闻到你身上香味,我昨天又闻到同样味道,其实你早就和牡丹有染。”
覃炀被顶得没话说,闷闷说声是。
“所以啊,你当初压根不喜欢我。”稍作停顿,她语气悲凉,“可覃炀,我在疆戎也是替你立过战功的人啊,你对待手里将士比对我还好,我抱怨过一句吗?”
“我背上的刀疤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吗?你以为我不怕死,其实我怕得要死,我就是因为怕,才在疆戎对你百依百顺。发烧,摔伤还跛着脚给你提食盒,这些事你都忘了吗?”
覃炀皱紧眉头。
温婉蓉吸吸鼻子,收回眼泪:“如果不是赐婚,你以为我愿意嫁给你吗?说到底,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个粉巷姑娘。”
顿了顿,她给他最后一句话:“你把我当回事吗?还是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