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八月初二。 按照师父的嘱咐,鱼莜在临行前翻了遍黄历,今日是个宜出行的好日子。 抬头环顾着面前冲天而起的尖角大楼,数座稍矮的建筑环绕相邻,皆是极富现代感的不规则几何造型,通体的深蓝色玻璃贴面比天空的颜色还要清亮几分。 初次进城,鱼莜对一切都倍感新奇,直到马路对面的绿灯亮起,人群蜂拥而过,才恍然跟着大部队后面穿越斑马线。 周围人似乎都很忙,十成九都拿着一只手机,脑袋快耷拉到胸口,偶有穿着靓丽惹火的年轻姑娘结伴而过,皆向她抛来异样的眼神,掩唇而笑窃窃私语。 “诶诶,你快看那个人……” “哈哈哈哈这个背锅侠的造型也太搞笑了吧……” “诶呦不行,我要拍下来发个朋友圈……” 鱼莜听到了周围人对自己的议论,甚至看到有些人举起手机对她拍起了照,她不明所以地扭头往身后看去。 她腰间仅挂着一个镇上裁缝做得款式普通的手工布挎包,身后背着一口黑黢黢的、划痕斑斑的陈年老铁锅,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难道这年头背锅有什么特殊的含义?鱼莜擦了擦脑袋上的汗,并不解周围人笑她的缘由。 让他们笑去,自己是来应聘的,谁知道面试的时候会不会让她现场露两手,没有了这口祖传大锅可不行。 无视掉那些异样的眼神,鱼莜从挎包里掏出记事本,朝纸上写着的目的地走去。 平江路117号,看到街边的指示牌,鱼莜顿下脚步。 面前的酒楼典雅贵气,嵌在巷子里,不算幽僻亦不沾闹市。在现如今高科技遍地走的时代,很少能看到装修如此古拙的店面了,飞檐翘角的门头下坠着一排红木框的六角转鹭灯,细节处尽显富丽,牌匾则是用遒劲灵秀的行书写着“沁园春”三个大字。 鱼莜初来乍到,做了不少功课,在整个苏州市,沁园春是唯一一家米其林餐厅。从小西方文化知识很匮乏的鱼莜,对米其林这个称号并没有很明确的概念,但从师父口中听说,沁园春是当地最好的一家餐厅。 刚推开玻璃大门,门旁负责接待的服务员把她截了下来,客气地问:“小姐,请问您是……?” 鱼莜忙解释:“您好,我是过来应聘的。” 服务员依旧面带微笑:“这样,面试点在这边,你随我来。” 鱼莜松了口气,跟在服务员后面走。 看来是她多心了。根据客人装束打扮呈两幅面孔的服务员,也只有在中低档餐厅里才会出现,真正一流的餐厅,无论是服务态度还是员工素养也都是一流的。 餐厅从外面看极具古风气息,内里的装修确是偏时尚富雅的,暖灰色的色丽石地砖,摆满红酒和盆栽的红木博古架隔断,精致不输私宅府邸,论排场也不输五星级的大酒店。 现在是下午三点半,并非营业时间,大堂里桌椅板凳归置得整齐利落,除了沁园春的工作人员,还有同样来面试的男男女女,统共有二十多人。 来面试的人中有大半都是四五十岁的大爷大妈,鱼莜暗自纳闷,难道现在后厨人员都普遍大龄化了? 面试地点在楼上的包厢,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挨个进去,面试的速度异常快,平均两三分钟一个人,很快就轮到了鱼莜。 鱼莜走进面试包间,小心翼翼地递上简历:“我叫鱼莜,鱼是鱼肉的鱼,莜是莜面的莜。” 人事经理接过履历扫了眼,毕业于某县城本科大学,无从业经历,社团活动和获得奖项那栏几乎为零,唯有特长那栏填写的是烹饪,称得上是平平无奇。 职业习惯让他在心里狠狠挑剔了一番这简历,然而想到此次招取的职位,人事经理就释然了。 抬头打量了下面前的女孩,齐刘海儿,一对麻花辫,五官平整细致,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很有灵气,标准江南女孩的气质,但从头到脚的装扮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土气,最可笑的是她身后居然背着一口大铁锅,这是打算现场秀下才艺? 人事经理哭笑不得,他很怀疑以她那细瘦的胳膊只怕举起这口铁锅都困难,不过,这份难得的朴实劲儿倒是跟她的履历相得益彰。 鱼莜也注意到了面试官表情的异样,心下更紧张了。 “最近餐厅缺人手,我看你的简历也没什么问题,明天就来上岗培训吧。” 正忐忑着,听到面试官用和善的语气如是说,鱼莜又惊又喜,当下来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谢谢经理!” 鱼莜满心雀跃地离开了面试包间,还不忘顺手关上门。 鱼莜走后,人事经理随手把她的简历放在一边,暗暗嘀咕一句,这年头名牌大学生毕业回老家养猪犁地,都是屡见不鲜的事,让她做这份工作,也谈不上大材小用了吧? *** 走出沁园春大门的时候,鱼莜还有些云里雾里的。 她就这么进了全苏州首屈一指的餐厅?听说沁园春后厨选人一向很严苛,怎么就让她钻这个漏子了? 鱼莜思忖,也许真正的考验在后面,试用期的表现才是沁园春选择员工去留的标准。 这么想来,她反而安了心,她最不怕的就是考验。想她五岁起就跟着师父入山学艺,还没有灶头高就开始颠勺掌菜了,从此一门心思扑在厨艺上,一学就是十六年。这十几年来吃的苦,怕是比旁人一辈子吃的都多。无论接下来会遇到什么考验,她都有信心去迎难而上。 搞定了头等大事的鱼莜,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这是她临时租的一间老式公寓房,坐落在闹市区,但胜在交通方便,如今找到了工作,鱼莜打算长久地租下去。 左手一筐土豆,右手一篮萝卜,肩上扛着一大袋子黄沙,身后还背着那口大铁锅,正上着楼,听到身后有人喊她:“哎呀,是小鱼呀,这么早就下班啦。” 鱼莜回头,见是楼上的刘奶奶,这片公寓房正待拆迁,多半都是老年人居住。刘奶奶和她老伴住在楼上,在她搬来的那天,听到搬家的动静对新邻居有些好奇,下来同她聊了一会子话,知道她姓鱼,是个刚到城里的打工妹。 “你咋买了这么多东西,拿得动吗,来,我帮你拎一袋。”刘奶奶知道她一个人在外打工不容易,平时就多有照顾,见她一个小姑娘大包小包地拎了这么多,便忍不住想来搭把手。 鱼莜这间房原本住的是位摇滚青年,一天到晚地唱K扰民,鱼莜搬来后,刘奶奶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了,加上她又嘴甜懂礼貌,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鱼莜哪敢让老人帮她拿东西,况且这些东西虽重,但对常年练习颠锅的她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忙说:“拿得动,拿得动,谢谢刘奶奶。” 说罢,连上了几阶楼梯,脊背挺直,步履轻盈,还顺手帮忙把刘奶奶的菜篮子跨在了手臂上。 刘奶奶微微惊讶,这闺女看着瘦弱,力气倒不小,这么些个东西换她那有着精壮肌肉、一米八高个的孙子来,都未必能拎动。看见她身后背着的那袋子沙土,刘奶奶好奇问:“这怎么还背了黄沙,家里没装修好,需要贴砖?” 鱼莜不好解释,只笑着点了点头。 刘奶奶又热心地告诉鱼莜,她认识几个手脚麻利的装修工人,如果需要,她可以把工人的联系方式给她,鱼莜连连道谢。 把东西先堆在了家门口,鱼莜把刘奶奶送上楼后,才复又返回家中。 天色渐黑,窗外的街道上陆续亮起了万家灯火。 当指针指向七点时,鱼莜开始了属于她的练习时间。 重约十斤的黄沙倒进铁锅中,左右手各掌一锅,握住锅柄,手腕发力,瞬间举起了两口铺满黄沙的铁锅,铁锅有节奏地前后推进,沙粒摩挲着光滑的铁皮发出悦耳整齐的簌簌声,黄沙在锅内上下翻飞,却没有一粒落在锅外。 颠勺最消耗体力,左右开弓消耗双倍,不一会,鱼莜的额角渐渐渗出汗珠,挽起袖口的小臂肌肉隐隐可见,呈现出优美紧致的弧度。她也腾不出手来擦汗,直接头一歪,抹在搭在肩头的帕子上。 一小时的颠勺练习完毕,随着电饭煲的一声叮,她的土豆和萝卜正好也煮好了。 鱼莜身上的T恤已经湿透,休息片刻后,她转身去厨房取了十颗煮好的土豆,放在预先准备好的工具台上。 如果在场有人围观,一定会惊掉下巴,她的工具台并不是砧板,而是缠在两个衣柜把手之间,呈悬空状的半尺宽的绢布。 鱼莜给自己蒙上眼罩,一手持刀,一手扶住土豆,谨慎又不带任何犹豫地将土豆切成了片。将土豆全切片后,摞在一起继而切丝。 煮过的土豆比平时要软糯,绢布同样轻薄柔软,似乎用尖刀轻轻一划便会裂开,要在这样的绢布上切丝,不仅需要丰富的操刀经验,且要有精细过人的掌控力。 土豆丝纷纷扬扬地落在绢布上,宛如梳子上的密齿,仅比牙签粗一点点。 十颗土豆全部处理成土豆丝后,鱼莜摘下了面前的眼罩,低头捻开绢布上的土豆丝,乌黑的杏眸里划过失望之色。 这些土豆丝都是不合格的作品。 师父检验她切丝是否合格的方法既直接又蛮横:随手抓一把丢在墙壁上,若这些土豆丝能牢牢地附着在墙壁上就算合格,若掉下来,则打回去重切。 这些土豆丝的粗度多半是粘不上墙的。师父的原则是不准浪费粮食,哪怕这些掉在地上的土豆丝也要洗干净吃掉,刚开始练习刀工的时候,她没少吃这些沾过墙灰的土豆丝。大概十岁之后,她就没再切出如此失败的土豆丝了。 果然盲切比她想象中有难度。 结果不尽如人意,但鱼莜并不气馁,她才刚刚用这种变态方式练习刀工没多久,失败是必然的,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进步。 今天鱼莜只练了四个小时,比往常早一个小时上了床。 毕竟明天是她上岗培训的第一天,她要保持充沛的精力,用最好的状态来应对。 定好闹钟,关掉台灯,脱鞋上床。 陷在温暖被窝中的鱼莜,对即将到来的明天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