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嫱看了他一眼,抽了手,挑了挑眉,最终什么也没说。韩信觉得她的眼神有点奇怪,甚至带着莫名的幸灾乐祸。 殷姬这次来齐国连傅姆都没带,甚至被白虎袭击还亲自上,就是因为出门走得太匆忙——她和韩信在赵国时私定终身,再请了媒人去巴郡问名纳吉,殷姬父母勃然大怒,差点把媒人赶出家门,当即就和殷姬闹翻,要不是殷姬已经成为殷家主君,这桩昏因当时就得作废。 殷嫱这些日子偃旗息鼓,没作没闹,除了处理商事,就是等着请殷姬父母来,准备统一了口风搞个大事。 至于会不会被识破,已经不在殷嫱的考虑范围之内了。华昱、女桑、女萝、韩信这些亲近之人都没发觉她有什么不妥,而她和殷姬的爱好相近,习惯近似,出了点错漏也能用失忆蒙混过去。 “嫱。”殷嫱甫一下车,自然地上前牵起殷嫱的手,捂在手心里,很是和暖。她待人大都疏离,对这人却一点都不觉得生分,一时竟有些发怔。华昱赶忙上来唤了声舅母,这才反应过来殷姬的母亲范氏。 她垂下眼眸,低低唤了句:“阿媪。” 范氏道:“嫱,昱说你在赵地搏虎,你这孩子……” 殷嫱点点头,福至心灵似的,忽从袖间摸出一柄形如柳叶的短小巴剑:“多亏了阿媪赠的,咱们盘瓠的配剑。” 说完她自个儿都愣了愣,她搏虎的过程,没人同她提过,她怎么知道用的是这柄巴剑,而不是那柄秦剑。 范氏展颜,搂过她肩膀:“果然有咱们巴人的风范。” 殷嫱:…… 竟一点都不按套路出牌。 巴人悍勇,崇拜武力,连巴渝舞都是舞干戚的武舞,范氏这样做派似乎也不奇怪。她是地地道道的巴人,正宗的盘瓠后裔,大兄范目还是賨人部族长,汉军从陈仓道奇袭雍城的时候,正是用了八千賨人做前锋。 殷姬的父亲克制一些,见着她也是捻须点头,全然觉着搏虎似乎是件光荣的事儿,倒把她受伤“失忆”的事儿忘的一干二净了。 “是我与伯盈要迎大人,怎劳大人亲自出迎。”殷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时候,大人可是专指父母的。 她父亲殷轸清了清嗓子,一派严肃模样:“信——” 信直呼其名,这是完全把韩信当成晚辈了她怎么不知道殷姬的父母和韩信关系好到这份上了 范氏压根不管他装模作样的作派,挤开了他,顺带踹了一脚,径直道:“客套什么,你还是大王哩,怎么就接不得我女儿女婿了” …… 女婿改口得比他还快呢。 殷嫱心中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殷轸的手还僵在他胡须上,他咳嗽了一声,讪讪小声提醒道:“夫人,外人面前给我留点面……” 范氏直接就给他甩脸子,她冷笑了一声,牵着殷嫱,拽了他胡须道:“外人哪来的什么外人嫱、我儿,昱、我甥,藂、甥婿,信、女婿,都是咱们自家人。” 殷轸一面赔笑,一面大义凛然道:“夫人说的是” 韩信面色不变。 殷嫱:…… 这怎么就是自家人了呢 孔藂看着那冷笑,一个战栗,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嘀咕着:“季昭,你们巴地女儿都跟舅母这样……悍勇难怪,难怪都出些妻管……” 华昱心疼地轻握她夫君冰凉的手:“夫君不必担心舅父。虽则,舅母常领着伯盈游猎,弓御娴熟,但按律,妻殴夫,要受徒刑一年①。” 孔藂望向韩信目光霎时间充满了无限同情,一个弓御娴熟的外姑,一个力能搏虎的妻子,啧啧啧。 齐地被楚军肆虐过,临淄的传舍宫室许多都被破坏烧了,殷嫱来时还只能蜗居在邮驿里,她父母到的时候,传舍(国家宾馆)便修复得差不多了,她父母住的正是广安传。 广安传内修饰精美,而室内还飘扬着一股熟悉的清香…… “茶”殷嫱来齐赵这些日子,要么饮乳酪,要么饮酨浆蜜浆,乳酪腥臊味重,酨浆一股醋味,也就蜜浆稍好些。 乳是匈奴的饮品,代赵距匈奴浆不远,也受其影响,酨(zai)浆中原日常的饮料,茶这种东西,殷嫱还没在中原看见过。 那这茶是哪儿来的 “这就是茶吗”孔藂嗅了嗅味儿,“巴蜀的贡品,原本专贡周天子,托舅父舅母、还有大王的鸿福,今儿臣②也能一饱口福。” 原来是韩信从巴蜀买来的。 她父亲笑道:“我们还说中原的酨浆吃不惯,没想到一到齐地就吃上茶了,信儿有心了。” “大人习惯就好。”韩信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并不以此居功。 韩信直至一月才初步平定齐地数十城,分出手来管她的事,那时再遣信使去巴蜀,卖茶回来,数千里路。 不知怎的,她竟忽然想起“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两句,一时心情复杂。她抬眸瞥了韩信一眼,却正撞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含着笑意,还有点小得意,甚至像是在冲她邀功。 把他能耐的。 殷嫱垂下眼帘,漫不经心捏起羽觞,指尖一痛,连忙丢手,发出了一声响动,韩信一手稳住了她手里的杯盏,挡着殷嫱后退的一双手,滚烫的茶水瞬间浇在他掌心,他眼也不眨一下。 霎时就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韩信满目关切。 殷嫱怔了怔,却听她母亲斥她:“怎么这样不小心” “茶汤太烫,伯盈恐怕没握稳吧。”韩信替她辩解。 范氏道:“才煮好的,这丫头心忒急,还不去给阿信处理下手上的伤滚水烫手上呢……” 韩信轻轻握起殷嫱的手,带着怜惜和心疼,低声问道:“没事吧” 神情专注,一如往昔,在渝水的时候。殷嫱的太阳穴忽然痛起来,她垂下眼眸,不敢看他,直觉得心中某处忽然被触动了一下。 心猛得跳起来,血液飞快地流动到身体的每个角落,血液的味道甚甜,像是某人专程寻来的蜜浆。 殷嫱终于不能心安理得地欺骗自己,那是殷姬的反应,身体是她的,感情也是她的。 她怎么能够拒绝,这样一个待她好、把她的父母当作自己的父母、事事以她为先的,这世间最优秀的男子之一呢 国士无双啊。 喜欢就是不需要理由啊。 她喜欢他啊。 背叛了理智的喜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