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燃的兰膏发出清脆的爆裂声。殷嫱心猛地一跳,她没有看韩信,只是垂眸。 雪粒子带来的冷意现在才发作,殷嫱突然不可自抑地咳嗽起来,难受得像是要把心肝全咳出来。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拍在她背上,替她顺气。 “病还没好,就赶来受凉,你啊。”青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犹如三月间的赤阳,暖意融融。 “退婚宜早不宜迟。”殷嫱却似无所觉一般,避开了韩信的目光,低垂眉目,很恭顺的模样。 殷嫱并不是那位巴郡殷姬。她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在殷姬搏虎后的一场大病里占据了殷姬的身体。殷嫱并不想在这时候惹事,暴露她与殷姬的不同——然后被人当作是妖孽打杀。 殷姬与韩信约定,破齐之后,便议定昏期。 韩信才二十来岁,便是汉国大将军,战功赫赫,实在是个很好的夫婿。但是殷嫱必须拒绝这桩昏约。 史书里简短的那一行夷三族,其中蕴藏着的腥风血雨不是她想沾染的。何必给一个不相干的人陪葬呢甚至要连累到殷姬自己的家族。 “早办完事,早些回去。” 屋中气氛重新冷凝起来,韩信依旧没有接她的话茬,他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他脸上的颓丧殷嫱看得清清楚楚。她都有些佩服韩信,已经压抑了两次。 韩信只是递给殷嫱一杯蜜浆:“止咳。” 殷嫱疏离道:“多谢,不必了,阿萝一会儿就……” 她刚想起身出去寻女萝进来,互听一声闷响,韩信推开了挡在两人之间的几案,合身压了上去,他托住殷嫱的后颈,鼻尖相抵,唇齿相依,四目相对,如此亲昵。 韩信死死盯着她,恳切道:“嫱儿,忘了就忘了。你不必怕牵累我而非要退婚……”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殷嫱被他的眼神惊着,又看见他死死地咬紧下唇,额间甚至能看见冷汗。 “韩将军——怎么了”殷嫱扶着他,韩信死死攥着她的手,殷嫱吓了一跳,想要抽手,见到他疼得话都说不出来,终究是心软了。 韩信的脸色由青变白,弯着腰,半晌才说话,嗓音嘶哑:“胃疾,老毛病。” 殷嫱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不免恻然。她不大清楚历史,却也知道他早年父母皆丧,贫苦,饮食不定,几乎能肯定他那时落下了病根。青年戎马漂泊,成就一番功业,却在壮年被夷灭三族。 “嫱儿。” “疼吗”殷嫱有些担忧,“我让人延请医工” “不必了。”殷嫱觉得这人固执起来简直认死理,死拽着她手不放,也不让她延请医工,“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室内陷入一片静寂。目光落到两人的手上,楚服宽大,殷嫱的衣裳也是广袖,藏在袖中的交叠的手并不大起眼。 韩信的手比较粗糙,手上茧子重,颇为沧桑。殷嫱的手白嫩细腻,只有掌心和指尖有点薄茧。在这个时代,从手就能看出贵贱。只有贵人们养尊处优的手,才会白白嫩嫩的,好似刚剥出来的春葱。 这个人少年贫贱,被屠夫欺侮,青年从军,不论在楚军和汉军都遭到过冷遇。不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今的市井传闻里,好像不论命运如何催折他,都催折不了这人身上那股傲气。 可他在殷姬面前,却又……能放下这股傲气。 她胡乱思索着,不知不觉竟哼出了调子,又唱出了声,韩信静静地看着她。 殷嫱当然并不知道她哼唱的是什么,那是用楚歌唱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渐渐地,韩信的脸上添了一丝血色,神情缓和了。他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能从中汲取些暖意似的。 ——“击鼓是同袍间的约定,不过你我,难道不是同袍么”同等太行的那女子的微笑安抚了韩信的情绪,他沉湎在这歌声里,像是回到和殷姬订立盟约那一刻。 这人真容易满足。 殷嫱想。在韩信神情全然缓和下来的时候,她停止了歌唱,随后柔声说道:“人说齐女多情,赵女多姿。如今齐赵的佳人们,将军都可以挑选。我不过是蒲柳之姿,怎么能侍奉将军呢况且我猎虎的时候,伤了脑子,落下恶疾。什么礼节都忘了,更不能替您主持祭祀。怎么配……” 韩信从回忆里回过神来,他目光深邃,分外真诚:“信从不介怀。” “纵然你体态壮硕,没有细腰修颈,不会作舞,但是在我眼里……” “……” 殷嫱觉得殷姬长得还行。她自己说蒲柳之姿,只是自谦。这人顺竿往上爬还说她胖,这是还要踩一脚罢了,不喜欢正好休了她,好聚好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话语,孔藂隔着门说道:“大将军,汉王特使正在齐王宫门口等着。汉使是成信侯,张子房先生。” 殷嫱善解人意地劝说道:“汉王特使,当然不可怠慢。看来我没法留您吃这顿早、咳,朝食了。” 她虚扶韩信起身:“韩将军。我今天说的事情,希望将军能再考虑。” 殷嫱看着背对着她的身影微僵。 韩信走后,便是女萝替殷嫱和华昱斟浆分食,两人的傅姆和一些奴婢都留在巴郡,轻装简行来的齐地,也只得让女萝多操劳些了。 “您看,”女萝跃跃欲试地指着那盒雕胡饭,“吾子(您)不爱食麦饭,喜吃稻饭,可北方哪来的稻米?韩将军特意替邑君找来菰米。这个时节的菰米比得上金镒了!” “吾子饮的这柘浆,这个时节可不好弄哩!——唉,好邑君,告诉阿萝吧,邑君和韩将军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啊”小丫头介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探听殷嫱和韩信的消息。 殷嫱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他说,我胖,腰粗脖子丑。不嫌弃我脑子烧坏了,不能给他主持祭祀。” 华昱的食匕差点没握住砸在漆豆里,兴致勃勃女萝睁目结舌:“这、这怎么……”她一转念忖道,韩将军说话太直,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可能。于是丧气地垮下脸,支支吾吾,好半天说不出话。 殷嫱看得好笑,捏了捏她脸。女萝懊恼地拂开她的手,说道:“吾子别笑,奴婢是认真的。就算……就算韩将军说了这种话,他对吾子是真心的。” 华昱笑她:“当时阿萝还嫌弃韩将军,怎么如今改了口风了?——不过嫱儿你想啊,阿萝说得也有理。韩将军既然连你的相貌都不嫌弃,那么他该有多喜欢你呢按说,你们已经改了户籍,律法上来说,你们也是夫妻了么……小夫妻间的打趣,你也拿出来说呵呵呵……” 她自己都快编不下去了。华昱事后愤而给孔藂去信,将事情原原本本地数落了一通,孔藂拆信的时候却给韩信逮了个正着,大意约莫是韩将军出口伤人,恁没眼力见儿,竟说伯盈长相不堪,近来齐王宫里还进了个美姿容的齐女,伯盈听了更日日忧郁。 虽然华昱说的件件事儿都没错,只是却把其中因果颠倒了一下儿。殷嫱忧郁是因为韩信不肯答应退婚,怕刘邦跟着猜疑她。 韩信听了又喜又忧,只觉殷嫱在意他,却又怕殷嫱误会他,孔藂撺掇着他写信给殷嫱解释。 几天之后,殷嫱才知道那位张君侯是大名鼎鼎的张良,刘邦手下的首席谋士。他来齐国是为了册封韩信。 韩信定齐之后曾经给刘邦去信,希望能够暂代齐王,也就是成为假齐王,暂时管理齐国。而汉王刘邦的回复则显得豪迈:“大丈夫要当就当真王,当什么假王” 这么一来,韩信就成了齐王。齐国人高兴,新王即位,减免赋税。汉军将士高兴,他们在韩信手下做事,韩信成了齐王,他们与有荣焉。 可是殷嫱不高兴。 因为她似乎还没有听说过,诸侯王休妻,废后还能撇清关系回原籍的。 她正皱着眉呢,女萝捧着一卷竹简,喜滋滋地告诉她:“韩将军派人送的信。” 殷嫱扫了一眼——要不是殷姬把看小篆、识文言的条件反射留给她,她估计也装不到现在。 竹简上大致说了——邮驿简陋,韩信请殷嫱到齐王宫中居住。殷嫱漫不经心地看到最后一片,“卿虽壮,亦合硕人……” 像是期期艾艾地在解释那天说错了的话。 “是夸你亦合硕人呢——”有人拉长了调子,低笑着,殷嫱抬头一看,果然是华昱,她顺口吟道,“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华昱的目光落到最后一片竹简上:“窃谓艳绝。” 殷嫱嗤得一笑,前面还沉稳耿直,这句倒像是哪个轻浮子的口气。 华昱脸一红,她当然看得出这是孔藂的手笔,该是他帮着韩信参谋着写了信,心里把这画蛇添足的夜籴①骂了个狗血淋头,她转而问殷嫱:“韩将军、不,齐王的邀请,伯盈,你要去么” 殷嫱微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