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气晴朗的已寻不到半点暴雨倾城的痕迹。 两人策马回到刺史府时,墨玉与九爷早已焦急的候在门外。 实则焦急的也只有墨玉一人,九爷一副没睡醒就被拖出来的放空状,对两人一夜未归颇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我心了然的小期待。在他打到第十九个哈欠之后,终于听见了云骓的马蹄声。 “七爷昨日一夜未寝,还请早些回房歇息,洛雪先行告退了。” 一念及醒来时的情景,眉翎颊上没来由的热了几分,但话依旧说的毕恭毕敬。 七爷自是微笑点头,然而这话落进耳中,九爷顿时惊出了一双猫头鹰般的眼。 “七哥昨晚……一夜没睡啊?” “九弟!”某人王之蔑视了眼身旁异常兴奋的人,只道:“你买的豆腐吃完了么?” “一夜……还没尽兴?” 九爷过度的脑补中,七爷已径直迈进了刺史府。戎马疆场多年的人,耳目极敏锐,在刚进南苑不过两步,他高挺的身形猛的一顿,转首一道沉声喝下,“出来!” 余音未抹,刺史府南苑的半边天,四道黑影同时凌空跃下,连半跪行礼亦整齐如刹,“爷!” 四人皆是自己亲自甄选的暗卫,自是熟悉,七爷一进南苑便已觉察,却正是因为觉察到,才更疑惑,因为他此行根本未带暗卫。 正要斥问,身后九爷的懒笑先传了过来,“七哥,有人来看你了。” 南苑里,一个娇俏的身影正朝他走来,七爷微的一愣,抬步迎了上去。 *** “江小姐,丞相府传来口信,接你回京的马车两日后启程。”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却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叫眉翎心绪如翻江倒海般狂啸。不光是因为墨玉的提议,还有她自己嚣叫不安的心,好似昨夜暴雨的阴晦丝毫没有褪去。 “小姐,再不去来不及了,我们总要见上老爷一面的,一旦回京,就再没机会了,那个七王爷是绝佳人选,我看可以一用……” 初夏的风在此刻轻轻掠过,柔中带着暖,像谁的手曾拂过她耳畔,扰人心神。 眉翎只静静的听着,始终不曾言语。墨玉焦急,她又何尝不是? 父亲,她是肯定要去见上一面的,否则,这一切的变故要如何理清。但那是刑部大牢,想进去谈何容易? 江逸虽是刑部侍郎,可这件事她是万不敢奢望他的。但一个掌管兵.吏两部又统领三军的人,加盖他王玺或帅印的一份手谕,当足已送一人出入一趟刑牢。 手谕,临摹字迹对她来说轻车熟路,但帅印…? 无助的望向窗外,漫天的阳光焐不化那眉间霜雪风长,眉翎重重的阖目,墨玉的话,她懂,她都懂,可懂是一回事,做是另外一回事! 那个男子,她要如何去欺骗他? 屋内是始终如一的沉寂,躁动又压抑。直到她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漫月霜天,刺史府内一清瘦的身影终于迈出了西苑。 墨玉说了许多话,有的她听不进去,有的她也没在意听,她只记得最后一句,“帅印,元帅是断不会离身的,在房内定能寻到,不若,我趁夜潜进他卧房,偷偷去盖上一个,将军令什么的,我们打小见得多了,回来仿写一个不难……” 偷用帅印论军规必是死罪,堂堂元帅的帅印又哪是那么容易偷盖得到的?眉翎终于在出门前低低道了一句,“你别去了,我去,去……试试吧!” 南苑最大的一间厢房门,此刻,是掩上的。透过窗纱依稀可见明敞的灯火,天不过刚擦黑,想来人应该还没就寝。 只是刚走近时还隐约能听见笑语声,这会一到门前,屋内反而静了下来,眉翎并未多想,深深的提了口气,扣上了门扉。 房门应声而启,来的是九爷,屋内共三人,除去七爷坐在案前,还有一黑衣背身而立,不知是两位爷的侍卫还是…? 门开的一瞬,眉翎微蹙了蹙眉,隐约嗅见些什么,空气中似匿了丝香气,但屋内却好像并未焚香,只有三盏茶的上方云烟缥缈,应是刚斟满不久。 三人许是在议事吧?她可能…来的不是时候! “咦,这是?”九爷一抚掌,过分绚烂的笑意已在面上开了无数朵花。 眉翎尴尬的往后退了几步正欲告歉离去,案前坐着的人却已起撩袍而出,一时间除了那背立的黑衣,所有目光都落到她手中所托之物。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伤药纱布,伤口最好一日换一次药,何况那人昨日用的还是草药,她本想提醒军医按时来给他换,结果自己去讨了这些,倒成了她‘刻意’来的借口了。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自己的神色可有破绽,眉翎不大自然的点了点头以示意,便匆匆转身,然而腕上一紧,一大掌已握来,“你不会以为本王一只手,也能把药换了吧?” 九爷识趣的笑了笑,不知回首私语了什么,七爷略略点头,屋内另两人便一同离去了。黑衣始终低眉垂首,看不清面容,但九爷离开时的神色,用丰富已不足以来形容了。 眉翎赧然的吁了气,不是她非要晚上来,只是两个姑娘先前就商议过,等进了丞相府,若要做些什么,就趁着天黑去,哪怕当着江忠的面也不要紧,只要烛台‘不小心’被风打灭,即可神不知鬼不觉。 今晚,倒像是她蓄谋已久的如法炮制。只不过一走进厢房,眉翎就失声笑了,这刺史待客还真是……相当的有分寸。 这位爷的厢房那叫一个大,没有五间也足已抵她那四间了,至于烛台嘛?就她那个厢房,平日点一个就够亮了,但这里,许是要批阅文书,屋内可谓灯火熠熠。 眉翎环视了一圈,没错,是一圈,这么些个烛台要怎么‘不小心’的打灭,一个个上前去吹么? “想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 开心?你要是知道了,恐怕不会开心。 手上一轻,托盘已被取走,她抬眼便触到他凝来的目光,这不是在等她回答吧?她确实在笑,可好像又不该笑。 眉翎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莫名的有些释然。可这份释然却在被他牵到案旁之后,又被骚动的不安取代。 药随手放下,七爷斜倚着桌沿摞起衣袖,眉翎就立在他身侧,谁能想到,这个位置,印玺近到触手可得,案上甚至还有现成的纸笺,只要随便盖一个,轻轻一下即可…… 心念百转,眉翎低着头,一点点的解开着昨日亲手包上的纱布。虽未伤筋动骨,可眼下血肉翻裂,亦足已想象那时碎石来势之猛,可她,当真是毫发未伤,就那么被他裹在怀里…… 如是煎熬的清理完伤口,上好药,又一寸一寸的重新裹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在拖延时间还是什么? “昨日着淋雨了,今日可有什么不适?本王叫军医明日再熬一贴驱寒的药,你且多喝上一日,有备无患。” 正神游天外中,眉翎手下动作没来由的僵住。难怪今日军医送了两份药来,她没心没肺的喝下,甚至懒得问另外一碗是什么,只顾在纠结那件事,那件…… 眼梢不自觉的掠过帅印,一个念头猛然就夺过,连她自己也惊着了,难道她要实话告诉他么? 说她那悚人听闻的身份与经历,牵扯出江洛雪的死,再连累上白芷? 或者……换个说法?… 七爷左臂上最后一圈药纱也裹好时,眉翎已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她目光略彷徨的抬起,恰落进一双脉脉无垠的眼底,似乎她无论何时看去,总能寻到他的视线。 只是她不知,她一直未抬头,那温凝的目光便一直笼着她。 “七爷!” “嗯!” 眉翎本就站在他身侧,这会又稍稍靠近了半步。 房门自打她进来就一直敞开着,她不知是他忘了,还是留意到了她进来时的窘色,毕竟天色已晚,屋内就只她两人,是以,那门,是不便关上的,但她要说的话,又着实不能张扬,万一叫人听了去… 眉翎思量中轻轻踮起脚尖,只想朝他耳廓寻去,然而一切来的毫无预兆。 七爷应声偏首的一刹那,微凉的鼻尖相触,他气息斜斜的从她颊上划过,熏一片桃红的醉意。 两道目光在那一刻胶住,玄黑的眼底似蕴着炽炙,在一点点散开,没待她看清,他眼帘已阖上。 一时竟说不上来是谁先开始的,他倾身而下时,她还在愣愣的垫脚,他唇瓣微凉,像秋菊的霜,像冬梅的雪,就那么翩然而落。 覆上她迎来的唇,轻轻的,菱角分明的唇峰若即若离的抚摩着她的,似唇尖含的雪,唯恐融化。 呼吸辗转采撷,转瞬有热意渡过,那唇再不是清清凉凉的。气息如火蔓延,含着丝缕侵略的压迫,叫眉翎恍然回神,她顷刻欲逃离,而腰上托来的大掌,早不知何时,已将她紧紧的扣在他身前。 眉翎不知此刻是羞是恼,只仲愣的望着咫尺的容颜,长眉若羽斜飞入鬓,最是那轻瑟的眼睫,打着扇形的阴影,一下,一下,似撩在心尖。 不知他舌尖是何时侵入的,但知那盏中的茶,必是上佳的雪顶含翠,而她唇舌顷刻已盈满茶香,像他独有的,一贯温醇的气息。 温柔里带了丝蛮横的缠绵搅人心神,就在眼帘也经不住要阖上,溺入他怀中之际,微促的气息迫得眉翎猛的一震。 她恍然睁开双目,眼角满屋的烛光仍旧明晃,桌上三个茶盏依旧水烟袅袅,刚进屋时的似香非香却已闻不见。 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现在又发生着什么,满案的文书军报只有那枚帅印最灼目,墨玉的提议,她来此的心机,他的无微不至,思绪在一瞬抽空之后,下一刻又乱如万千烟花齐放…… 疯了! 眉翎原本只想凑到他耳旁低语,求他写个手谕送墨玉进去见一位故人,但现在,他双目已阖上,她再也不用挖空心思了。 可当瑟抖的指尖亲触帅印,那一丝冰凉的触感像刀锋舔过,她方才惊悟,有些事情,可以,但是做不到! 眼梢转过门外漫天的星辰,眉翎听见了茶盏打翻的脆瓷声,一地的热气漫腾中,满案的文书纸笺在他身后翻飞。 毫不惜力的将人推开的一双手还颤抖在半空,眉翎此刻已分不出是羞是怯,甚至没敢去探看那被她狠狠推开的,几近没站稳的人。 “对,对,对不……” 一时舌头打结,这无意识说出的话,吞吞吐吐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怎么在道歉呢? 脑袋霎时嗡嗡的比那星空还错乱,她身影惶急的消失在门槛前时,屋内只残留半句慌不择言的话,“我,我把七爷当旁人了,所以才会,才会……” 旁人?谁? 下一刻,有人神思比她更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