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我带人一路寻着你留下的暗记,总算找到了。” 洞涧外为首走来的男子,朗眉星目,一身白色绣银袍,正是燕国的皇九子,云淮王,周昭云。一袭紫色云纹披风在他手中一挥,正落在了一身囚衣的男子肩上。 “九弟,传军医,即刻去扬州刺史府!” 一瞬未耽搁,一声令下,洞外只剩一队玄衣怒马。男子的披风早已褪下揽在怀里,而眉翎,正裹在披风里。 早已得了先行人马的通传,此刻,一团鲜红的朝服,把自己裹得跟门神似的刺史,正忐忑不安的在府前恭候,身旁款款而立的是江逸。 而在两人身后,更胜前日的阵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不过从刺史的家眷府兵,换成了扬州城大大小小的官吏,连赶着毛驴的小县官,也被喝令连夜奔来。 以刺史为首,百十个官服正襟危立,俨然一副沙场点兵的阵仗,只是这回迎的人,怕是…… 晌午的日头正烈,一群人默哀似的垂首,头顶不知哪枝树上的蝉长鸣了一声,吓得刺史胖躯一震,不安的抹了把汗。 许是脸太大,他袖口刚擦过半边,浑身的肉已毫无征兆的跟着颤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在同一时刻抬起。 刺史府座落在扬州繁华富庶处,若是平常,这种官道他们必定不会扰民。 但今日,一声令下的人俨然未有分毫迟疑,但听这远远就已传来的擂鼓般的铁蹄,便知他们是放马而来的。 摇山振岳般的滚踏声,震得人心魂惧颤,刺史再顾不上去抹那半边脸的汗,胖躯一挺,小心恭谨的往前探了两步。 街道转弯处,翻滚的马蹄中,人影未现而尘烟先起,转眼间玄衣铁马如饕风虐雪而来,踏碎了一地的阳光的艳影。 刺史府门前,扬州城最宽阔的街道陡然变得狭窄,马蹄踏风,扬起的尘埃碎石是直迸到刺史的大脸上,那一队骁骑方才勒马而止。 风停马顿,一众玄衣翻身跃下,整齐如刹的铁血风发,叫戎马多年的刺史看得亦汗颜再提当年之勇。 身形疾动,刺史府门前顷刻有玄衣秉剑分列,一条大道转瞬肃清。见一白袍策马而来,刺史双目蹭的一亮,肥手招风,领着一众官吏屁颠屁颠的迎了上去。 “下官恭迎九王爷……” 百十人跪地,参差不齐的音调噪作,连枝头的蝉都凑热闹的知了几声。 却在那一刻,忽如其来的刷的一声响,若断头铡軋下一片清寂,一直昂首威立的玄衣一撩衣摆齐齐跪地,没有任何恭迎声,繁华街道似也静的声息不闻。 马蹄排众而出,刺史头顶掀过一阵凉风时,一彪骏的黑骑已跃过跪地的人群,在府门前堪堪停下。 马上男子未曾回过首,虽是残破的囚服,但光是那一道轩然的背影就足已慑人心魂。 门前一干官吏正欲跪拜的九爷,已顷刻举步迎了上去。他本是要接过披风里的人,却见马上人一摆手,下马的同时已将人稳稳的抱在怀里。 百十人静默的有些异乎寻常了,所有人无不打量着男子的背影却无人敢做声,九爷见状清了清嗓子:“呃,嗯,七爷!” 不知谁先惊抽了一声,也不知谁最先起的身,刺史与江逸未来及对视自顾愣了愣,俨然各吃了一惊。 紧接着,一庞大的队伍急速的调头。不用看,必是刺史膝下最先响起了噗通一声,一个府院从内到外跪了一片。 似也不意等他们恭迎,男子拢拢怀中披风,已目未斜视的迈进府门。而抱着眉翎在一众匍匐之中走进的男子,正是燕国的皇七子,陵安王,周昭琰。 “即刻准备干净的厢房!” 厉声掷下,七爷头也未回,身后跪了一地官吏面面相觑,未说起喀,无人敢动,终是九爷紧随其后,扬了扬手,“都快起来吧,七哥急着给人医治。” 刺史一个冲刺,破开人流奔向最前方,刚想献殷勤,却在人群中炸出了一个惊呼,“这不是相府江小姐么?” 惊了一刹之后,又一个人分流而出,望向七爷怀里披风半掩的人,那瘦削苍白的脸,不正是洛雪。 “这是堂妹江洛雪,七爷快把人给我!” 话音未落,人群又不由得静了一刹,谁能想到,素来温文尔雅的江逸,竟也有这样言行失妥的时候,眉眼间尽是焦色。 “江小姐的厢房就在西苑!”刺史瞅了个空档,在万籁俱寂中插了句话。 听者一瞬也未停留,江逸摊开两臂怔在原地时,风中只遗下一句,“军医和府上医女即刻全部去西苑。” 西苑。 绷带,血水,药粉在几个大夫之间团团辗转,一大波组团要去探望相府小姐的人,皆因着七爷吩咐不得打扰大夫施医而悻悻散去,包括江逸。 因而,眉翎的厢房内仅留着墨玉,而她自打见着她家小姐,被从披风里捞出来半个血人开始,就瘫坐在床畔,痛的无法思考。 “小姐,你,你拿了把剑,到底干什么去了?……” *** 刺史府,南苑。 府中最雅致的一间厢房,是刺史午膳都未来及用,亲自指挥满府上下的侍从收拾出来的,同时遣走了他最宠的几房小妾,因此,这诺大的南苑,仅有两位爷暂居。 南苑的采光极好,横阔的窗棱前,阳光筛过细纱落在精瘦的肌理上,胸脯强健,只是那心口处长剑吻开的血痕,刺目得犹胜正午的金乌。 九爷瞠目瞅了半晌,心有余悸的摇头:“我看七哥衣上有血,还以为是那姑娘的,这,何人能伤到你这样的要害处?这要再深一点,叫我回去如何与父皇交代啊?你还把所有大夫都遣至西苑去了,你自己在这……” “行了,九弟,皮外伤而已!” 一段辨不清颜色的药纱甩落在铜盆里,转瞬氤出一盆血水。破锦声划过窗前,地上甩下几片破布,因着这伤口,囚服也不好褪下,索性撕了。但囚服被撕去之前,一块带着体温的璞玉已攥在了手中。 乌发挽鬓高悬,转身,明紫色的蟒袍笔垂英挺,和着阳光打出的光晕,落在澄澈的眼底,一片温煦。 不知念及什么,窗前人微微低头,目光垂在掌心,玉色如霜,温润却寒凉。 他换上囚服混进战犯中,本是所有物件都褪下的,可唯独这玉,想了想,又匿在身上了,在狱中虽不敢堂而皇之的拿出来,却时时触得到,竟成了他缘悭一面的念想了。 幸而是藏在心口旁,若是旁处,怕是要被那砾石碾碎了。 只是这玉……江洛雪? 思及江逸不经意脱口的话,玉轻轻收在掌心,七爷眼中转过一片疑翳。 *** 刺史府中堂上,连窃窃私语也顿时消散,不必看是何人来了,也没人敢去探看。 绣毯逶迤连闼,瑶蕊在足下大朵大朵的开着,一身明紫冉冉而趋,覆尽那玉树凌空,琼花烂漫。 案几上,刺史亲自上了茶,怯笑着道了句:“七爷,请慢用!” 淡雅之姿正襟而坐,眉目冷肃,如玉琢冰雕,见状,本还想借机谄媚的刺史攒了把冷汗,绕了一大圈,选了个离高堂最远的位置方才坐下。 一个扬州城的官吏,尽聚刺史府上竟是鸦雀无声。 上座之人不发话,无人敢出声。因着刺史本该坐在最前方,却怯怯的挪到了最尾端,愣是挤走了一个小县官,使得堂上竟还有人站着。 倒不是因为地方不够宽敞,却是九爷与一个随行的将军往西侧那么一坐,阵仗莫名如对簿公堂般拉开,连刺史都挤到东侧最末去了,西侧除去已落座的两人,愣是没人敢坐了。 一时间,这厢两人气定神闲,望向对面那一排的面色悁悁,都在等着堂上之人发声。 据闻,这个七王爷性良温恭,在京都是久负盛名。但亦有人言,他威誉严刻,统领三军,曾临阵斩将无数,这般的铁腕,却也是叫人闻风胆寒的。 这里,旁人不知,那刺史可是从过军的,元帅一声令下,刀起头落…… 想到这,刺史缩了缩本就没有的脖颈,又往椅子里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