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报答,路不幻想到的第一个有关报答的词就是“恩将仇报”。
说到恩将仇报,路不幻就想起有一年她在东明山小溪边玩耍,跑跑跳跳得太忘我,裙袜布鞋全踩湿了,竹木簪子也掉进水里被冲跑,她怎么追也追不上,还是不色快跑吐了血才帮她追回来的。那年路不幻只有七八岁,不知是自己憋闷还是跟小溪赌气,从此舍弃了女儿打扮,跟师兄弟们一样穿青衫,头发也盘成男子样式。
虽说竹木簪子再也不碰了,不色帮她追回簪子的恩还得要好好报。路不幻知道不色十分喜爱藏书阁里收着的紫金明莲刺绣蒲团,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蒲团放到他寝房里。偶然间被师父知晓,以为是不色偷的,训斥他有辱佛门,出家人眼里心里不该有对俗物的贪恋,更不该纵容这股贪念滋生,以至犯下盗窃之罪。
不色被罚抄了一百遍《鸠摩妙净慧律》,念了一千遍《般若严明心神咒》,在省心堂里禁闭了三日才出来。虽比路不幻年长些,不色当年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尚未修得强大的心境来惯着她。不色出省心堂那日,瞧见路不幻的第一眼就急红了脸,咬着牙说了一句:小十六,你恩将仇报!
这句话路不幻一直记着,也总会想起。比如此时,当闵洲问她要如何报答他的时候,路不幻就想起了这桩事,于是也就……理所当然地跑了神。
然而闵洲看不见她脑袋里的趣事,只瞧见她一脸的心不在焉。如果人咽气前会回顾一生,清算这辈子最不甘心的几件事的话,那此时此刻主动哑着嗓子勾搭小姑娘却被视而不见,定能算进闵洲心有不甘的前三甲。
这颗小石榴确实与众不同,不仅性子奇特,似乎还对男女间的暧昧情愫免疫。这种时候,自尊心较强的男子会自顾自笑几声以缓解尴尬。而像闵洲这样自尊心较强的美男子,则一手撑了桌子欺身上前,半个人快压在路不幻身上,近得她能感到他呵出的气息——
他道:“既不答话,那便都依着我了。”
视而不见?他叫她没法不看他不就好了。
路不幻还是没出声,这次她自然跑不了神,男子说话间吐出的温热叫她全身如铁板僵挺,嘴唇下意识抿住,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嗯?”闵洲逼得更近,一副她不答话不罢休的架势。
路不幻嗓子绷得出不了声,只得用力点头,擎着力度怕动作过大撞上那张俊颜。脸颊处感到的压力越来越甚,她顾不了许多,伸手要推远他。未曾使力,那个笑得凤眼微眯的人已闪身退后。少女无辜的双手留在空中,倒成了欲拒还迎的姿态。
等路不幻回过神来,那人已稳稳地坐着品茶,好似从未移动过。
她突然觉得有几处地方不对,思绪一时混乱不知该先想哪一处。
闵洲方才那下闪身,连贯而不着痕迹,确实要武功练到一定程度才可做得,但他身上依然毫无内力气息,着实奇怪。
路不幻看着他,发现那双炯炯的眸子比初见时更亮,好像她一望进去,就给他眼里添了一把火。片刻后她大悟,那双眼睛里烧的哪是火啊,全是他捉弄她的揶揄。他定是觉得方才使了奇怪的招数,逼着她答应报答,心里十分得意,觉得自己十分能耐吧?
等等,这便是另一处让她觉得不对的地方!昨日送她衣裳,请她吃饭,借她住宿,帮她找藏宝图的人,怎的不出一日,竟从翩翩公子变成了坏笑的妖孽?一个人的气质能变得如此之快,真叫她讶异。
不过,也在这短短一日间,闵洲包揽了她衣食住行的各类照顾,方才她听的那出戏又是禁戏,这份人情可比买衣吃饭更贵重。如此,她也不必在意他是翩翩还是妖孽了,反正是个对她极好的人。
路不幻反反复复捋了几遍,总算捋清了两件事。
第一,闵洲是个武功高强的好人。
第二,她欠了这个武功高强的好人很大的人情,而且答应要还了。
欠人情没什么,答应要还也没什么,但要如何还这人情全得依着闵洲的意思,从来只有她做债主逗弄诓骗师兄弟的份儿,现下成了还债的,心里难免不踏实。
路不幻咽了两口茶,小心问道:“你方才说,怎么还人情都依着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看你看,武功高强的好人又开始卖关子了。
路不幻有些倔,故意和他杠上:“字面上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闵洲不接她的脾气,懒洋洋道:“就是我说怎么还,你便怎么还。”
“那你想要我怎么还?”
闵洲睨着她的不安,笑道:“小石榴不必心急,等我想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透绿的茶杯在手指间转了几下,轻脆地落在桌上。那身黑色锦衣一晃,又来到路不幻身侧。闵洲低下头,贴近她耳边说:“在我想好之前,你且安心跟着我便是。”然后抬腿走了,背影浮动得相当潇洒,且欠揍。
路不幻的佛心虽修得不够通彻,但还是很端正的。她自然不会动手揍人,只在心里暗戳戳腹诽,拜托观音大士晚上入他梦里好生度化一番,叫他别再捉弄她。
路不幻这样想着,心里舒坦许多,平日就转得飞快的脑袋电光石火般算清了第三件事,也是让她感到十分安慰的一件——
不管怎么说,闵洲这根大腿,她算是牢牢地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