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及他们转头望去,那老妪便已站在了门口,半个身子探了进来。丁冀认出来人是宋尹彻乡友独母沈氏,沈氏中年丧子,先生心善,上又无双亲供养,便尊其如亲母。沈氏原也是大夫,如今虽已有了春秋,倒不显老态,又爱四处游历,此番想必是刚从邻近的县村行医义诊回来。窗外天色暗了,便是再耽搁恐夜里行山路麻烦,丁冀作揖离去。 等其离开之后,宋尹彻便将今日瑞小王爷登门拜访及其意图与沈氏说了。沈氏在一旁收拾药箱等物,随口问了“哪个瑞王爷?”,也未在意。等一时回过味儿来了,心下却是一沉,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头相问,语气有些颤颤巍巍,“是那京中里,姓庞的?” 宋尹彻不语。案上点了一豆灯火,照得他面上忽暗忽明。 “不可。你是聪慧之人,难道不知此行凶险?” “呵……”他展眼向窗外看去,夜色如墨。“但事情总该有个说法,不查清楚,我怎能甘心?如今的朝局形势再合适不过,这样的机会怕是不会有第二次了。” 沈氏听言,便知他所说正是十年前在汴梁为牵制庞统逼宫,谋以辽师压境,却不料计败。幸好留的后路得以脱身,否则现也只不过是汴梁荒土的一缕孤魂罢了。 “都已过去十年了,早以改头换面,成了黄历,是非如何判得清楚?切勿枉送了性命!” “京中我已托信安排妥当。”他抬起头,眼中凛色,又见沈氏似是还有言语,道:“我意已决,便没想过后退的路。” 一时屋内气氛陷入了沉默之中。宋尹彻坐在案前,看着模糊的灯火摇曳,有些出神。不知怎的忆起白日里那个梦来,想着便从案屉的盒子中拿出了卦牌想解梦中疑惑,却占了几卦都不得知其究竟,只能作罢。梦中之景又反复在脑海中闪现,他心中涌上了几分苍凉萧疏之意。沈氏见状,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忙下了楼,不一会儿手里似是托了什么东西上来。 沈氏在他对面坐了,借着灯光才能看清她手托之物原来是一方和田玉佩,尾端结了藏蓝色的穗子。“一直忘了,如今见你卜卦才想起来。当日你说这是你家祖传结亲信物,原是早该还你的,不曾想竟让你拖了那么久。” “难为您还记着。” “你且收好了。沈氏嘱咐道,又叹了口气,“也不知你整日琢磨些什么,早日成个家比什么不强。”一时想到宋尹彻尚未娶亲又是她心里挂念之事,少不了两句唠叨。就是早些年日子还安定时,那有一对儿玉的陆大小姐都没成,小风筝又自去北方,杳无音信,中原北蛮战乱纷起,十年相别两茫茫……想起过往薄凉,不禁心有所慨,“那镇里旮沓算命的说了,你这玉啊,命贵!估计得寻’金子’才能配。” 宋尹彻心晓她所说的估计是那集市巷角大槐树下一算命先生,穿着件半旧不旧的长衫,乱蓬蓬的花白胡子。若说哪里与别人不同,大概是那人疯疯癫癫,成日嘴里混唚,一会儿说什么“螳螂捕蝉,佛窍只管养了毒蛇”,一会又说什么“鸠占鹊巢,□□倒穿上了龙袍”,不去理他,他倒愈发乱嚷乱叫的来劲。 宋尹彻道:“都是些迷信混说,如何能信得?”沈氏正色道: “你可真别不信,那算命的说得有理有据的——是缘,得金玉结;是劫,得金玉解。诶,单说你这占卜事宜,不也当迷信之属?”宋尹彻也听说是人上了年纪就会信这些不经之谈,未再执词相对,便只作一听,并未有多放在心上。 堪堪已至月晦约定之日,庞绎又再亲登门造访,宋尹彻告别沈氏,念及炎夏永昼,一再劝其留步勿送,遂自同庞绎远去。 行至山下,远远见一辆银顶红帏车,前面一众小厮拉着。庞绎先请了宋尹彻,自己却叫小厮拉来单骑的马。宋尹彻是好礼文人,觉不合礼制,十分推让。庞绎笑道:“先生是客,理当如此。”他长在北方,自是骑射比乘舆习惯,又是少年好动心性,不耐车内闷热狭制。宋尹彻方告了座。还未等坐稳,只见林山道口忽而闪出一个麻屣鹑衣的人来,口内念念叨叨,一路晃悠,像是有意滞留车侧,道是:“罕见罕见,老鸹巢里飞凤凰;可怜可怜,金鸟还叫红绫缚了翅膀……” 坐在车内的宋尹彻讲几句言词听的清清楚楚,心下犹豫,再推窗往外看去,只见那远去之人背影,岂不是巷角槐树下那算命的!意欲定睛看仔细些,那人已倏然不见。他心中暗忖,想着原话,反复琢磨,不禁感觉有万千思绪涌上,似是半晓了其中连络。可无奈说话之人此时已没了踪影,想询明原委也不能,悔亦晚矣,便也只好作罢。 大半路程置于暑月,一路走走停停,时经近三月才到了都中。都城位处古燕之地,自元暐帝开国,不到三年便攻下北方军事要镇,以此立都,一改宋稷文修,狄戎欺凌的局面。 自进入幽京,便是与城外不同立见,坊市繁华,人烟阜盛,临近中秋佳节,大小酒家出了新醴,楼面上挂了彩缎,花团锦簇,好生漂亮。将车左侧楠木窗推开一些,只见街道两旁多是商贩售卖刀剑□□,见俩人在货摊之前挑拣,背影瞧去窄袖胡服、削肩细腰,转过身来竟是两个柳眉杏眼的姑娘。大津连年对外征战,一度万户萧疏,京畿周边又盛于胡汉混杂,津人也成了尚武的风俗,女子多束马尾,好男服。 又行了半天,马车自东拐入街道,渐渐远离了主街喧闹。忽见一座庑殿顶琉璃瓦的建筑,对面是一青砖彩云蝠纹照壁,正门口立着两大石狮子,朱红门,铜辅首,正中央上还有一匾,匾上所题“敕造毓王府”。五个大字映入眼帘,宋尹彻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垂睑似有沉思,遂索性阖户。又不多远往西南走了会儿,车便行至瑞亲王府,原是这两座府邸隔着不远,同样一番气派。车方停了,片刻便有小厮掀起了车前的缎面帘子,宋尹彻从车上下来。府门口早列了十来个垂首躬身的家仆,庞绎翻身下马走上前,又推让了一番,两人同从角门进了府里。 庞绎虽是年少,生在皇家,也是礼贤下士之辈,知道宋尹彻不喜声乐吵闹,早已安排了王府东北角一处僻静园子供其住下,里有数楹修舍,庭院又布置精致,另有一门通街,可自由出入。宋尹彻谢过,又问及宫中太皇太后病情以及相关诊治事宜,庞绎感念他医者本心,道:“此事不急,三日后便是中秋,此刻宫中定在筹备筵飨馀事,等过了节再议也来得及。”语毕,便有小厮来报:“王爷,盛公子来了。”庞绎转身听闻了消息,笑道:“真可巧了,便是我前脚回来了,他也来了。”宋尹彻见状,道:“王爷即还有客人接见,宋某就不多烦扰了。”说罢,相互揖过离去。 这厢宋尹彻刚走,那方就有小厮引了人仪门外进来。只见来人长身玉立,也是华冠丽服,看上去同庞绎一般年纪,生的眉清目秀斯文俊朗,倒是个翩翩佳公子。庞绎见着来人便道:“聿师,你定是拜了那算命先生作师傅。怎么不早不晚,偏巧我刚回来,气还没喘匀呢,你这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