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中有一大户,户主盛老员外年过六旬,身边仅有一个宝贝孙女儿,唤作念儿。这是青州城人人都知道的一件事儿。但最近,盛府上来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自称盛宥,是念儿的亲哥哥,盛老员外的亲孙子。这是青州城人人都摸不着头脑的一件事儿。 这也难怪,盛老员外十年前才搬到青州城,那时候身边就跟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盛老员外从没跟人提起过他儿子,旁人也就不问。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识趣儿的提一句,老员外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说。如今看到老员外又多出个亲孙儿,府里府外的都疑惑了几天,但接着也就慢慢习惯了。 可是,盛宥还不习惯。这几天刚刚回到祖父家中,丫鬟三五成群地等着伺候他,盛宥觉得别扭、不自在。自己七岁被父亲送到昂山上拜师学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任何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这十年来,他每天勤学苦练,不敢有一日怠慢,只盼着终有一日学成下山,能够再次见到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如今好不容易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不想竟是这样一番滋味。新换上的宝蓝色绣袍远不如师姐们做的粗布衣裳合心意,厚底皂靴让他总感觉踩在云端上。虽然府中上下无不小心伺候,但却越发让盛宥觉得不痛快。 这日,正值惊蛰时节,春雷始动,仓庚初鸣。盛宥卯时即起,在小厮木谷的伺候下梳洗。木谷是盛老员外特意拨给盛宥的,六岁就进了盛家。那年青州大旱,许多父母不得不卖儿鬻女,以求一线生机。那时盛老员外刚到青州,见那孩子年纪虽小,却不乏英气,很是喜人,又虑及念儿没有玩伴,于是花了十两银子买下他来。如今木谷长到十六岁,恭敬守礼,盛老员外甚是喜欢。 盛宥洗过脸,顿觉神清气爽,本想沐着晨光练练身手,奈何身边没有师兄弟与自己较量,只有斯斯文文的小厮木谷,于是一边把面帕递给木谷,一边开口问道:“木谷,你可学过些拳脚功夫?” 木谷接过面帕,低头而应:“回公子的话,木谷没学过这些。” “哦?那小时候要是有人欺负念儿,你怎么保护她的?”盛宥有点失望。 “在盛府里,没有人敢对小姐不敬的。” “那在盛府外呢?就没个危险什么的?”盛宥追问。 “小姐从小到大,都没出过盛府,这是老爷吩咐的,不敢违背。” 盛宥一阵惊愕,没想到念儿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相比之下,昂山上的日子,真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可自己却还常常抱怨师父师兄们管得严。想到这里,盛宥暗暗心疼起了妹妹,当下接过木谷手中的衣服,匆匆换上,来到念儿房前。 此时盛念儿也已刚梳洗完毕,正捧着一本《南华经》细细读着。原来,盛老员外虽不让念儿走出盛府,却也不曾忽略对她的教育,把这女娃娃教得颇为不让须眉,又加之不曾接触过俗世污浊,倒比一般男子更多出一份清爽之气。今日晨起,闲来无事,于窗前捧书一卷,神游其中。听到盛宥前来探望,盛念儿赶紧放下书本,起身招呼。十年前兄妹两个参商分离,如今相聚,骨肉之情超过隔阂之感,自是倍感亲切。 “哥哥今日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如何这样早?”盛念儿带着笑问道。 “我家念儿果然聪明!这事儿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盛宥坐下,故意卖个关子。 盛念儿抿嘴一笑,答道:“这世上的所有事不都是这样吗?对于你来说重要的,对于我来说却不重要,哥哥这样说,我倒变笨了,真猜不出是什么事。” 盛宥还以一笑,说道:“什么你呀我的,我们兄妹,自是一心。我决定今天要带你出去逛集市,这事可重要?你可愿意?” 盛念儿一听,愣了一下,但终于也只淡淡说出:“我这十几年,不曾出过盛府,如今哥哥愿意带妹妹出去走走,妹妹心里很是高兴。只是祖父那边,哥哥又想什么法子呢?” “早知道你会这样问!这又有何难?老爷子不让你出门,无非是怕你在外遇到危险。如今有我——昂山斗虚老人座下关门弟子来保护你,还怕什么?”盛宥拍着胸脯,一派成竹在胸。 盛念儿也有些心动,但不敢贸然答应。“哥哥的本事,妹妹自然信得过,只是不出府门是祖父给我定下的规矩,十年来不敢违背。如果哥哥真愿意带妹妹出去走走,我们恐怕还得问过祖父才行。” 盛宥微微皱了皱眉,说道:“也好,我这就去求求老爷子,让我带你出去!你等着哈!” 看到哥哥盛宥一路小跑而去,盛念儿心中也有点心动了。十年来,祖父每日给自己安排许多功课,身边又有木谷和众多丫鬟陪伴,即便也曾多少次心生向往,但因为害怕惹祖父伤心,不敢妄自跑出。八岁的时候,也曾紧赶慢赶地早早完成功课,和木谷尝试偷偷地出去,但都被祖父拦下来,还害木谷被打,从此再也不敢起念。今日看到一线希望,心中自是欢喜。盛念儿转向木环,眉眼弯弯,藏不住的喜悦透过声音淌出:“木环,帮我好好梳个头吧!” 这边盛宥来到盛老员外房中,向盛老员外说明自己的想法。盛老员外听罢,沉思了半晌,有些犹豫。 “宥儿,祖父自然知道你一片爱护之心,只是念儿这十年来未曾踏出过府门一步,非是祖父苛求,实在是当初和尚那番话说得严重,祖父我不得不放在心上啊!”盛老员外为难不已。 盛宥一听,不禁笑了:“祖父如何还信这些?如今有我陪着妹妹,不能出什么事的。孙儿这十年来虽没什么长进,毕竟多少也学了些拳脚功夫,定会护得妹妹周全。” 这是盛宥回府后第一次对盛老员外做出请求,看到盛宥眼中溢满了期待,盛老员外不忍拒绝,又想着盛宥乃斗虚老人关门弟子,本事自是不差。于是,盛老员外微笑着叮嘱道:“难得你如此疼你妹妹,也好,带念儿出去逛逛,只是切不可大意,不可与人争执,更不可斗狠逞强。”转而又看向木谷:“木谷,你跟着少爷小姐,万事小心。”木谷低头而应。 盛宥求得准许,大步流星地来到盛念儿房中,却见盛念儿身着白衣,手执画扇,束发而立,卓然英气,见之忘俗。盛宥止住脚步,开口夸道:“哪里来的少年公子?竟把我也比下去了!”盛念儿抿嘴一笑:“哥哥打趣我,我一个假公子,哪里比得过哥哥?这是小环给出的主意,图个方便,哥哥觉得如何?” “俊得很!贤弟,你我兄弟这就出发?”盛宥见妹妹眉眼中满是笑意,自己也有点迫不及待了。 于是兄妹二人,后面跟着木谷、木环,迈出了盛家大门。 四人来至街上,盛宥一路说着自己在昂山时的奇闻趣事,声情并茂,仿佛比第一次出门的盛念儿还要高兴。盛念儿十年之后再一次走在青州城的大街上,心中激动自不必说,一改往日女儿循规蹈矩之态,顾盼神飞,潇洒异常,又加之女扮男装,俊俏过人,引得路人频频为之侧目。盛宥看到妹妹如此自在,心中也是欣喜不已。 “念弟,我们还没吃过早饭就出门了,不如找个小店儿,先填填肚子?”盛宥摸着肚子问道。 “嗯。”盛念儿点头,转身问道:“木谷,你之前给我带的茼蒿饼是在哪处买的?” “不远,就在前面的青婆饼店。不过,青婆性格颇有些古怪,有时做饼,有时不做饼,不知道今日有没有饼可买。”木谷回答。 “哦?还有这样做生意的人?”盛宥纳罕。 “无妨,我们权当四处看看,如果没有,另找一处买些吃的就是。”盛念儿是真心喜欢茼蒿饼,舍不得不吃。 转眼四人已来至店铺前,被茼蒿饼的香气勾得愈发饿起来。木谷正欲买饼,那青婆却只顾忙着,腾出下巴指了指一块木板,走近一看,上面写着:今日不卖饼。 “青婆,你今日做了这许多,如何不卖呢?”木谷问道。 “今日是知府崔老爷六十大寿,这些饼他们提前定下了。明日再来吧!”青婆手下依然忙着。 盛宥一听,不想让妹妹失望,于是上前说道:“我们只买几个,婆婆行个方便,卖我们几个吧!”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老婆子今天的饼都被他们定下了,即便只卖一个给你们,一旦开了头,我这饼便剩不得几个了。别说是几个,就是一个,也是不合规矩的。明天你们来,我白饶你们几个,今日这饼是动不得的。” 盛宥见这婆婆丝毫不能变通,生起气来,来回踱着步子,把青婆搁在一边、盛着些许清水的木桶用脚勾翻了。 “你这年轻人,如何这样不小心,把我洗手的水给弄没了!”青婆起身,一边抱怨着,一边弯腰将桶立好,又走到里间舀了几瓢水倒进去,接着重新忙碌起来。趁着这个当口儿,盛宥早摸下了两个茼蒿饼,放了几个铜板在铺上。 “对不住啊青婆,您老人家一大早做了这么多饼,也够辛苦了,我们就不给您添麻烦了,下次再来,下次再来......”盛有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盛念儿往回走。 “有哥哥在,还会有你满足不了的愿望吗?”盛宥笑着从怀里将两个茼蒿饼拿了出来。 盛念儿接过茼蒿饼,咬了一口,泪珠儿便如帘子一般滚了下来。盛宥一时有些慌乱,不知道她为何无缘无故落泪。 “哥哥,念儿长到十四岁,虽得祖父千般疼爱,却不曾有一天不思念哥哥。每每听到木环说他哥哥给她做的什么新鲜物件,心下只是羡慕。如今念儿的哥哥回来了,念儿觉得无比幸福。”盛念儿噙着泪水,微笑着说道。 听完这话,盛宥等三人才放下了心。“念儿乖,从今往后,你会一直像今天这般幸福的。哥哥保证不离开你,就算念儿赶我,我也不离开。” 盛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在盛老员外的苦心操持之下,也还算宽裕,家中应有尽有。所以,盛念儿一路上只是稀罕这人来人往的热闹,并不想着买什么东西。不久,盛念儿觉得有些累,于是四人便打道回府,让盛念儿好好休息。 黄昏时分,盛宥正在院中练剑,木谷跑过来,说盛念儿在花园中突然晕倒,如今大夫正在房中诊脉。盛宥扔下剑,赶忙来到盛念儿房中。 盛宥进得房来,张大夫正把着脉,盛老员外一脸焦急愁苦,丫头木环也不说话,只是抽抽搭搭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盛念儿。盛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看到了脸色惨白的盛念儿,赶忙向大夫问道:“张大夫,念儿怎么突然晕倒了?” 张大夫皱了皱眉,过了一会儿才说:“盛小姐面色青白,脉在皮肤,如虾游水,时而跃然而去,须臾又来,伴有急促躁动之象,如若不能寻得正阳丸,抑其阴气,恐怕难以醒转。这病来得蹊跷,小姐平日身体底子并不弱,如何突然急转直下,阳气顿损?恐怕是药物所致。”说罢,眉头紧锁。 正说话间,小厮回报安宁街青婆饼店的青婆拜访盛老员外,说她知道如何救盛小姐。盛老员外虽然心中疑惑,无奈只是病急乱投医,听得这个消息,来不及细想,忙命招待,大堂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