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再睁开眼,已不知是何日何时,只觉浑身疼痛不已,脑内浑浑噩噩,唯有洒在面上的阳光所带来的暖意才让他觉得尚还活着。 于混沌的梦境之中,奢靡的宫廷,黑衣的越王,女相的宦官,交替着从他眼前闪过,每当他正欲逃离闪躲,这些光影便化作一群乌黑的鸟雀,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他。 他跑这跑着,不知为何跑入了一场大火之中,焦糊的气味熏得他几乎窒息,他慌不择路地跑着,脚下的木板被踩得吱呀作响,不断地崩裂。此时,他身后又传来了阵阵翅膀振动之声。 别过眼,那群乌黑的鸟雀愈来愈近,近得他都能看清楚那一双双鸟目中翻腾着鲜红的血。 他继续跑着,于烟熏火燎之中,他嗅到了一缕沁人的香气,约莫是槐花的味道。是时,眼前的大火消失了,明媚的阳光透过槐树茂密的枝叶,细碎地洒在回廊的木板上,洒下片片斑驳的光影。 他有些恍惚,还未待他回过神,手腕便被人一把拉住,随着源于手腕处的强力拉拽,他再次跑了起来,满地的槐花被他带了起来,四散飘扬。身后再次传来声响,他惊惧地回过头,却没再看到那些赤目的鸟雀,空荡荡的回廊上传来了一些叫喊声,他跑得太快,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以至于他听得不清晰。 这时,清脆的翻滚声从他脚下传来,他步子一滞,低下头定睛一看,竟是几颗青涩的枣子,他虽未反应过来,却感觉眼中莫名酸涩,似有水雾蒙了上来。 “哎哟,不就是掉了几颗枣子么?我的傻弟弟你哭个什么?”少年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抬起头看去,眼见正是那人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带着他不断向前跑。 那少年郎见他呆愣,又着急又好笑地催骂他:“你个书呆子,再不快点儿跑,胡伯就要追来算账了!”他定了定神,眼前是个修长的少年郎,眉目英气,眼中流光,当真是俊秀非常。 他感到十分熟悉却又十分陌生,一时不知是谁,但眼前的水雾似乎稀薄了些,眨眼之间,他竟已是泪如泉涌。 低下头,他手里怀里环着一捧青色的枣子,似是刚摘下的,还凝着清亮的露水。而那只笼着枣子的手,洁白如玉,不见伤痕。 他继续跟着那少年人跑,不知何时竟跑出了回廊,跑上了熙攘喧闹的街市,烟火气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一副繁华景色。而眼前的少年人,却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想停下脚步,脚下却不着力,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前跑。他跑过了一群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华服有布衣,有书生有剑士,他却看不清他们的脸。他听到了从四方涌来的高谈阔论之声,又听到了丝竹美乐之声,还听到了兵戈相接之声。 是时,一道声音骤然响起,在他周身层层回荡,久久不休:“我欲此生清明无束缚,游尽天下山水,做得一方名士,七情上面,六欲随心,恪守本心,一生足矣——”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他愣了愣,随之又听到了一道声音:“霍三郎,当真是同左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闻声,他脚下竟停了下来,周遭的景致瞬间随之消失。他感到手中一沉,下意识低下了头。此时此刻,他怀中的枣子尽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酣睡着一个新生的女婴。 他怔住了,只觉眼熟,未待他想起,却发觉衣袍已湿透。别过眼,他在冰冷刺骨的潭水之中愈陷愈深。猝不及防间,他吞入了几大口水,恍惚之际,他拼命将襁褓向上托举,却发现手中早是空无一物。 冰冷的水钻入他的鼻腔,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莲香。他仰起头,透过昏暗的水面,看见了那群乌黑且赤目的鸟雀,它们扑腾着双翅盘桓在水潭之上,向他发出阵阵刺骨的哀鸣。 他不断向下沉去,下一瞬却摔到了坚实的土地上,身边有一口大棺,一把染血的剑,一颗被万箭穿透的心脏,一具无头尸,还有一座小小的土堆。他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但是依旧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撕心裂肺。 他闭上眼,再睁开,见到的是一双苍老的大眼,透亮的双眼中一只映着清澈的天空,另一只却是熊熊烈火中的一道满布伤痕的背影…… 梦境再次归于混沌,声音兀的响起,如黄吕大钟般于他脑内振荡:“你要去往何处?可有归处——” 无可去处,亦无归途—— 声音再次响起,发问却更加有力:“你要去往何处?可有归处——”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声轻笑:“去往一心所向之处,所向之处即为归途——” 梦中无年月,七载春秋便如此缓缓流淌而过。而这短短的七载岁月,已是成了上半辈子。 南风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小子,醒了?”有人问道。 闻声,他想要撑起身子,却毫无气力。 “起不来就躺着吧。”那人说着往前走了走。 南风不语,转了转眼珠,想看看那人是谁。几步,来人已走到了床榻边。 只见那人一袭红衣,黑发披散,一条红绸系在眼上,从眉骨、口鼻观之,是个少见的俊郎君。 南风这才想起,这便是那日城墙底下的红衣瞎子。 “多谢先生相救。”他缓缓开口道,声音喑哑沉闷,“请问先生,我这是睡了多久?已是何时?” 那瞎子咦了一声,反问道:“你已经不记得了么?” 南风一愣,细细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道:“已是记不得了,还望先生告知。” “你于一个时辰前便醒过一次,你已经不记得了?”瞎子又问。 南风怔了怔,蹙眉想了想,只觉头痛欲裂,又想了想,些许零碎的记忆浮上眼前—— 约莫一个时辰前,南风悠悠然地睁开了眼,只见身旁坐了个瞎子。 那瞎子一本正经地递出了两只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攀上了他伤痕累累的腕子,有模有样的捏了会儿,一副神医模样的替他号脉。 不一会儿,那瞎子撤了手,抿了抿唇,作思考状。半晌,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便又闭上了。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极了有言不敢明说。 见状,南风心下一沉,当即强打着精神立起身,追问道:“如何?先生莫要有所顾虑,直言就好。” 只见那有模有样捏着他腕子号脉的瞎子严肃了片刻后,忽然莞尔一笑,道:“凭我多年行医经验,公子这可是喜脉。” 南风本就心弦紧绷,一听这话,立即气短,对那瞎子怒目而视,而那瞎子却又见不着,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好整以暇地笑对他。 当下,南风怒极反笑道:“可否劳烦神医告知,这喜从何来?” 那瞎子闻言,立马正襟危坐,一副君子气态,道:“与我无关。” 南风本就心神受创,心血受堵,听了他这话愣是一口气没缓过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这一睡便又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 南风回忆至此,已是气极,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气力来,竟让他一下坐了起来。 那瞎子似乎也是吓了一跳,下一瞬却反应了过来。 于是,他笑吟吟地看着南风,道:“怎么?公子想起来了?” 只见南风哆嗦着抬起了一条疲累疼痛的胳膊,颤抖着指着那瞎子,咬牙切齿道:“你!你个浪荡子!” “你个病秧子。”闻言,那瞎子兴高采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