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连夜向遥城行进,一路上南风睡得断断续续,每当他合上眼脑中便会翻起滔天的火光,再睁开眼,耳畔那些嘶哑的哭喊声仿佛还在回荡。他辗转于燥热的夏夜与混沌的梦境之中,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东方渐亮,弯月隐去,星子浅淡,前方出现了城池的轮廓。 遥城位于雍、越,朔三国的交界之地,是一座富庶且无所属的商旅之城,每日车水马龙,各国来往之人不绝,形形色色人等皆有,鱼龙混杂。因遥城无所属,也便少了律法的约束,故而也成为了绝好的藏身之地。在此城中,可寻得不少好物,其中来路不明的奇珍不在少数,能否卖出或是买入全凭各自本事,财命皆由天。 对于南风,这里便是他逃亡的转折点,如若平安进入了遥城,越国的律法便无法再制约到他,越王的手脚也无法伸展到遥城内掌控他。 一个时辰后,夜幕已褪,晨光熹微,马车行到了遥城城门前,通行的老者向遥城守卫出示了商旅特有的通关文牒后,马车顺利入城。 虽天色尚早,城内却已是一片繁盛之景,街道宽敞,屋舍俨然,酒肆客栈比比皆是,过往之人络绎不绝,其中不乏有金发碧眼的西域商旅,还有体壮如牛的蛮夷力士,娇小乖巧的边境女奴。 正当南风四处探看的时候,一声尖叫刺破了眼前的繁荣景象,南风顺着声音望去,瞬时只觉悚然,方才还在与商人讨价还价的买客似乎突然觉着不耐,掏出怀中的弯匕便刺入了商人的心窝,在商人的身体还未倒下前,那买客便将物件收入囊中,转身没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再不见踪迹。 而这电光石火般的生与死仅仅吸引了四周人群一瞬的注意力,在稍作沉寂片刻之后,人群继续嘈嘈杂杂,各自行事,全然不顾那还在血泊之中抽搐的商人。 南风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地上那具挣扎的躯体渐渐静止,再无动作。他心中惊骇不已,转而只觉胃中一阵翻腾,恶心之感涌了上来。 这时,一只大掌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上,突如其来的力气令他向前一倾,翻涌而上的恶感也随之被压了下去。 他转眼,只见那只手干枯如树皮,几道深青的血管明显的突着,还有着不少老朽的斑点。 同车的老人正低头看着他,那双老眼犹如深潭,不见岁月的浑浊之感。 “那、那人死了。”南风愣了愣道,随即指着商人惨死的方向打破沉默。 “死透了。”老人道。 此时此刻,有几人从人群之中闪出,直奔那死去的商人。南风以为这些人是那商人的同伴,发现商人死了前去为其收尸的,不想那几人蹲在商人尸体旁上下搜索起来,还有的翻弄着商人摊位上所剩的物件。最终,一人摸索到了商人怀中藏着的钱袋,掂量了几下便将之收入囊中,其余几人如蝗虫过境般席卷了摊位上留下的几个物件。至此,一行人匆匆离开尸体,闪回了人群之中,去的如同他们来的一般快。 南风看得滞住,一时无言。 “野狗抢食,所余残羹由兀鹫分食殆尽。”老人接着道,那双看着一行人远去背影的老眼中悲悯无限,直至那行人消失于视野之间,老人又移回了眼,将目光投向了来往之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这时,他捏了捏南风的肩膀,垂下眼看他:“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 南风哑然。 “永安城是大越的都城,墙内永远是个盛世。故而一家之家破人亡可归结于昏君之过。而那永安城城墙外呢?大越的边境之外呢?”老人淡淡地看着他的眼睛,“每时每刻都有着无辜之人死去,有着血脉支离破碎,这些,又怎能归结于一君之过?错的又岂止是一个昏君?你居于城内,只觉苦的是你一人,而这天下,苦的又岂止是你一人?” 老人那双眼中似乎有着无尽的悲意,他看不彻底,只觉那眼边的每道纹路之中都溢出了深深的痛楚。 “你究竟是何人?”他问。 老人摇摇头,道:“我是何人不重要。小子,你要知道,除了一个昏君也除不尽这世道。与其沉浸于悲痛之中,不如忘却前尘往事,从今以后重新生活。”说到此,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霍相与夫人若地下有知,想必也希望你能如此。” 此时此刻,南风终是明白了老人的话意,他心中震荡,不知那老人为何能知晓他的身份,但当他听闻那最后一句话时,已是顾不得思虑太多了。 地下有知,好一个地下有知!他眼前闪过那一夜又一夜的火光,闪过那些逐渐褪去生气的面庞,闪过那些鲜血那些哭喊,只觉胸前沉闷,一股悲意自心底涌来。 他不知自己此刻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此刻已是面目狰狞,他只听到自己压抑着悲愤的声音咬牙切齿地响起:“已死之人,何来地下有知?死了便是死了,再不会得知、在意人间之事!我本是已死之人,你又要我如何重新生活!我已孤身一人,若是忘记前尘往事,我又剩下了什么!”眼前老人的面庞模糊了起来,南风渐渐回过神,伸出手蹭了蹭眼睛,却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他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泪水,呆滞片刻,将脸缓缓埋了下去:“我又剩下了什么……”他喃喃道。 “你一人之力太过薄弱,那些事就算记得又不过是一场无可奈何。”老人放下那只压着他肩膀的手,沉声道,“小子,你需要明白,有些事不得不忘记,为了你自己。” 闻言,南风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对上老人的双眼,道:“有些事不能忘记,为了我自己。”他默默擦拭掉脸颊上沾着的泪水,“今日我无力复仇,那便等来日。今年我无力复仇,那便等来年。五年,十年,就算押上这一辈子,也在所不惜。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忘记自己的来处!若忘却了自己的来处,又怎么能称为活着!” “小小年纪,执念竟如此之深。”老人凝视了他片刻,移过目光,淡淡道。 至此,南风跳下马车,拱手行礼道:“多谢二位大恩,无以为报,只盼来日有再见之时。” 老人摇摇头,道:“罢了罢了,随你去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必多言了。我二人这便离去,小子你多多保重吧。”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布袋,抛给南风,“与你颇有缘分,这些碎银收好了,当作给你的盘缠吧,切莫叫贼人偷了去。” 南风接过小袋,收入怀中,再次行礼道谢:“多谢老人家馈赠。山高水远,愿二位一路平安。” 老人点点头,仰身躺倒在稻草上,向中年人说了句,那中年人便驾起了车。 眼见的那马车愈行愈远,南风忽然大声道:“多谢老人家赠言,只不过小子觉得,人生于天地之间,总该有个去处与归处,方不愧此生!” 马车后的那道身影似乎怔了怔,随即懒散地摆了摆手,也不知是听见没听见。南风见状,转身离去,没入了来往的人流之中,踪影不见。 老人躺在稻草上,望着日头逐渐高起来的天空,叹了口气道:“少年人的意气啊。他又怎知,来处与去处,其实并非那么重要……” 那赶车的中年人侧了侧头,沉闷的声音从车前传来:“阿爹,慎言。” 老人翻了翻眼皮,砸咂舌,道:“慎而又慎,日子还过不过了。” 已是晌午,空中乌云翻滚,大雨如注。 来往的旅人买客都已进到了客栈、酒肆避雨。唯余南风一人,独自蜷缩在城墙下的石阶上。 斜风裹挟着雨水泼在他的脸上,本就无血色的脸庞此时看起来更加苍白无神。他静默着看着石阶下愈积愈多的雨水,任风雨来袭,不为之所动。 地上积着的雨水横流,水流之中还夹杂着一些东西,如不知何人鞋履上掉下的缀珠,一小块绸缎,或是一条枯枝。 南风的注意力被一片单薄的树叶所吸引,只见那片叶子在雨水的冲击下不断的翻面,在几股水流间徘徊挣扎,最终沉陷于一圈圈回旋的水涡之中,在无力回天。 他觉得自己就如同那片树叶一般,在翻滚着的洪流之中随波逐流,无力挣扎。 他想得正出神。 “小儿,你可有去处?” 那声音低沉悦耳,尾音上扬,显得有些轻佻。 南风回过神,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把红伞稳稳地撑于暴雨之中,伞下立着一个男子,背着一把琴,他黑发披散,红衣微敞,从头至脚无不透露着纨绔之感。 他本想顺势再去看那人的脸,却在他抬眼的一瞬间愣住了。那人眼睛的位置,被一条宽厚的红布遮住,红布严实地围绕住了他一双眼睛,在他脑后系了个结,熨帖地垂下,混入黑色的发间,显得鲜艳异常。 “你的眼睛,能看到?”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闻言,那红衣男子笑了,道:“当真是个痴傻的孩子。我这双眼,像是能看到的么?” “既然眼睛看不到,那你如何知道我在此处?”南风道。 男子笑着抬起手,无声地点了点自己的耳朵。 南风愣了愣,有些不相信,便回了那人的问话,道:“并无去处。” 男子笑着点头,道:“那你可愿随我离开?” 南风只觉此人不是十分可靠,心中却又有些莫名的跃动。他沉默片刻,想到自己一无所有,也无处可去,随这瞎子离去无可损失之处,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一瞬,他反应过来,自己竟点头同意随一陌生之人离去,当真是太轻举妄动了。不过好在那人是个瞎子,见不得自己点头答应,那自然便是不作数的。 谁知,那瞎子竟像是看到了一般,笑道:“如此甚好。那便与我同去吧。” 南风一惊,不知那瞎子是如何知晓的,正欲拒绝,耳畔却突然响起了那老人的话—— 下一瞬,那拒绝的话在他口中变了变,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兀自响了起来,道:“你要往何处去?可有归处?” 红衣男子闻言,微微一笑,朗声道:“去往一心所向之处,所向之处即为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