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拐地走了许久,走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微弱的光,昏黄摇曳,似是烛火。有人?月离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前挪。 突然火光处传来一个声音,苍老而清晰:“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月离骤然心跳如鼓。纵然再机敏,她毕竟阅历不足,脸上能藏得滴水不漏,心里却未必能平静无波。她惊慌之下,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连换气也忘了,更别提回应他。 那老人却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依旧平和的语气中夹杂了丝丝不屑:“既找到了这里,又何必畏畏缩缩地躲在暗处?” 月离一听这话,察觉到有些不对,他这是在躲着谁吗?自己和他从未谋面,他应该不会为难吧?转念一想,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道:“殷月离,你是吓傻了吗?区区一个老人,能耐你何?”于是深吸了口气,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果然是个老人,不止老,已经老到枯槁了,浑身没有多少肉,像是一副骷髅一般,一头白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了,乱糟糟地堆在头上,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奇怪的是并没有臭,就这么邋遢地坐在一个石床上。月离初见他,着实吓了一跳,咽了口口水,才想起要行礼,边说:“晚辈殷月离,误闯前辈府邸,还请见谅!” 那老人似乎眼神不好,眯着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你说这是我的府邸?你可见过这样的府邸?” 月离无言以对,只能讷讷地站着。 那老头笑声突然止住,话锋一转,冷声质问她:“你说你姓殷?” 月离又咽了口口水,答道:“是。” “殷无双是你什么人?” 月离愕然,脱口而出:“谁?”反应过来后又觉不妥,改口道:“晚辈不认识殷无双。” 老头将信将疑,又问:“那你爹是谁?” “这……”她犹豫着要不要将父亲的名字告诉这个不知底细的人,转念又一想,告诉了他也未必知道,知道了也未必找得到爹,便接着说:“家父殷白岚。” 没想到老头脏兮兮的脸色露出了惊诧之色,追问道:“一笑倾敦煌的殷白岚?” 月离觉得这个老头说的话当真奇怪,但也不好直接说出来,便又老老实实地说:“家父确是殷白岚,不过是不是一笑倾敦煌的那位,晚辈就不知道了。许是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那老头冷笑一声,似是很不服气,又似很服气地说:“不是他还有谁!没想到这小子又生了个这么标志的姑娘。” 月离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那老头又问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没进那树洞进这石洞做什么?” 月离又老老实实地答了。自从她想明白自己无所畏惧之后,对于他抛来的问题就知无不言。 老头听到她说自己迷了路,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又听到□□指路,再次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道:“你这小姑娘有意思,当真有意思!” 月离窘迫地陪笑,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老头突然又把话锋一转,问道:“小姑娘你信佛祖吗?” 月离又怔住,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前辈若是问我信不信世上有佛祖,我自然是信的,但你若是问我是否信仰佛祖,我却是不信的。” 那老头突然对她怒目而视:“你怎能说这样的话!佛祖是与世间任何人都有关的!他普度众生,你难道不是众生之一吗?” 月离见他太过激动,到了嘴边的反驳一瞬间消失不见,只柔柔地答道:“我族神灵乃星神,前辈你不能将自己的神祇强加给我。” “星神?哼,星神庇佑大漠,不过是个一隅之神,哪有佛祖那般心怀众生。小姑娘,你还是随我入了佛教吧!”老头不知为何,千方百计就是要她信佛。月离心头微火,心想哪有这么奇怪的人,见面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死皮赖脸地就要让人信佛。 “前辈,请莫要诋毁星神。我自然知道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我有一个朋友便是佛家弟子,且造艺非凡。若前辈来日出洞,还可与他论论佛法。”月离只能巧妙地引开话题。 老头果然中招,急问道:“哦?是谁?” “无影寺无尘大师。” “无尘?无字辈的小儿便有如此造诣了?你莫诓我,净空小儿我也不放在眼里,一个无字辈的小儿能有什么出息!”他一出口,便直呼方丈法号,甚是无礼。但月离却为之一惊。这老人的辈分,竟在净空大师之上么? “敢问前辈法号?” “都是快入土的人了,还告诉你法号做什么?” 月离不知该如何接话,在她思考的当口,老人又将话头转了回来:“你当真不愿入我门下?” 月离又是一怔。先前分明说要入佛教,怎么此刻又变成了入他门下?又一想,是了,这里就他二人,若非他急着收徒,怎么会非要她入佛门? “前辈三思,我一介女流,怎可入前辈门下,岂不是玷污佛教清誉么?” 没想到老头摆摆手,一脸不屑道:“这些规矩,我都不在意,你又瞎操什么心?你只需回答我,究竟愿不愿意入我门下?” “这……晚辈不愿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月离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生怕老人家拍案而起,凶相毕露,将她捏死。 果然闻得“嘭”一声巨响,离床丈余的一张石台上裂开了一条缝。这老头竟然将石台生生击碎了! 月离惊得说不出话,许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只听那老头发完脾气,突然开始软语相求:“小姑娘,你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就暂时做我徒儿吧,你看如何?待我圆寂之后,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实不相瞒,我这一辈子没收徒弟,实在是心痒难耐。年轻的时候招惹了仇家,躲在此处数十年,想来这辈子也走不出这山洞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骗骗我也好啊。” 月离本是半信半疑,见他如此动情地求告,即便不信也不好拒绝,犹豫半晌答应下来:“那我就暂时做你徒弟,等我离开之后,就不能作数了!” 那老头眉开眼笑,长长的白眉颤抖着,神态竟似返老还童一般。“好好好!乖徒儿,来为师这里。” 月离一步一步挪过去,心中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见那老头在石床上东找西翻,摸出一尊碧绿晶莹的玉佛来,眼中闪闪发光。他把玉佛递到月离面前问:“你觉得这尊阿弥陀佛如何?” 月离不需细看就知道,这尊玉佛定然价值不菲。为了更好地回答“师父”的问题,她还是细细地观察了一遍,惊讶地发现不仅玉质相当纯粹,而且质地细腻。整尊佛通体都是相同的碧绿色,没有一丝旁的颜色,晶莹剔透,令人惊叹,竟是极品的翡翠。更难得的是,佛身的每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毫无瑕疵,可见雕琢之人功夫了得。极品翡翠千金难求,极品匠人更是百年难遇,二者在这一尊玉佛上完美结合,可以想见这尊玉佛的价值绝非“价值连城”可以形容。 月离惊得说不出话,她突然想到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五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了一个自负天下无双的玉雕师,寻常的玉石他根本看不上眼,只精心雕刻一等以上的玉石。一次机缘巧合,他从一户农户的菜缸里看到了一块压菜石,他一眼就看出那绝不是普通的石头,就花重金把它买了下来,从此闭关琢磨,直到三年后他再现世间,人们发现他的手中多了一尊空前精美的玉佛。有人出高价,有人威逼有人利诱,他就是不卖,此后消息传到了某位王族耳中,他派几个杀手将那玉雕师杀了,将玉佛据为己有。二十多年后,那户王族世家惨遭灭门,据说是被妖法所害,因此市井之间都说是那玉雕师化成厉鬼来索命了。自此,那尊玉佛再次流入江湖,引起了一场骇人听闻的腥风血雨。 她还记得,那尊玉佛的名字叫作“血色极乐”。 “这是……血色极乐?”月离惊异地问。 “哦?”老头讶异地反问:“你是如何认得的?” “我父亲对我说过一些关于这尊玉佛的故事。” “那你父亲有没有说,他当年也深陷这玉佛案中?”老头笑着问。 “这……并没有。”月离颇有些尴尬。 “不用紧张,你父亲是个侠义之人,他只是负责帮我保管了一段时日,随后就与这玉佛再无瓜葛了。”老头见月离慌张的神色,心中觉得好笑,但还是宽慰了她。 “那……”月离还未问完,老头就截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它会在我手里吧?也罢也罢,反正我是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没什么。其实很简单,我就是那个玉雕师,我只是拿回我的作品罢了。” 月离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老头,许久才说:“可是我爹说,那个玉雕师早就死了,怎么会是前辈?” “玉雕师的确死了,但是我没死。明白吗?当年的杀手没能杀死我,诶!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心疼它,及时将它毁了,也不会有这么多纷争。”老头自顾自感叹起来。 月离迟疑道:“你的意思是……” 老头不等月离说完就打断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开窍呢!诶,我侥幸活下来后,遁入空门,从此再不做玉雕师了。我本以为只要我远离了江湖,就能远离纷争,没成想啊……我只得了二十年的清净,你爹就急匆匆地来告诉我,那户人家给人灭了门了,玉佛重出江湖,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想把它收入囊中。我只好拒绝了寺里让我继任住持的决定,重返江湖去找这妖物。” 月离越听越奇怪,忙问:“可是……说到底这不过是一尊玉佛,即便再价值连城,也不该让江湖如此的不安宁。难道真的仅仅是因为它值钱?” 老头瞟了她一眼,欣慰地感叹:“要是这世上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贪财,该少去多少罪孽!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钱,那些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不过也的确如你所说,不仅仅是因为值钱,传说这玉佛里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能破解,就足以撼天动地。怎么样,是不是有些心动了?” 月离又细细地看了看,怎么也看不出它“撼天动地”的潜质,只好半信半疑地问:“它真能撼天动地?我怎么瞧不出来?” 老头笑说:“你要是随随便便能看出来,那还叫什么秘密?” “那你看得出来么?” “我现在自然破解了这个秘密。但当年,作为它的创作者,我也毫无头绪,以为那些传言是骗人的,是为了抬高它的身价。真是没想到啊,我这一生最自豪的杰作,它的真正价值却是被别人发现的。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惭愧?” 月离尴尬地笑笑:“无妨,无妨……” “你想不想知道这个秘密?”老头突然问她。 月离连连摆手:“我不想,我命中无福,还是少知道些好。” 老头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突然神色一变,厉声说道,“你如今是我的徒儿,我要你继承为师衣钵,你从还是不从?” 月离一愣,方明白过来是中计了。什么想收徒弟,什么孤苦无依,不过是为了这玉佛里的秘密有人传下去。既然老头使诈,也别怪她翻脸不认人。她站直了身子,做出宁死不屈的姿态回答:“不从!” “不从也得从!”老头猛然提高了嗓门,吼出了这句话,吓得月离一哆嗦。 “我就是不从!你要是欺人太甚,我就走了!”说完她果真转身就走。 忽听得老头喊了一声:“大虫小虫!把好门别让她走了!”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压到草木的声音。月离在心里冷笑:“两条虫子就想拦住我?”却见从洞口爬进来的根本不是什么虫子,而是两条和祖母的腰差不多粗的大蛇,正慢慢抬起身子,朝她吐着红信子。 月离退了一步,环顾四周有没有可以逃跑的路径。 “好徒儿,别白费力气了,我这儿就进出两个口子,都给堵上了。” 月离怒火中烧,刚想动手拼个你死我活,老头又开口了:“徒儿,你先别急,再听我说几句可好?” “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会想知道这个秘密!” “我不劝你了,我让你自己掂量掂量。来,好徒儿,你先找个地方坐下,我们好好聊聊。”老头恢复了笑嘻嘻的模样,月离还是怀着十分的警惕,寻了个离他远远的地方坐下。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相信殷白岚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所以我才敢把这个秘密传给你。这个秘密,在宅心仁厚的人手里,可造福苍生,在大奸大恶的人手里,可毁天灭地。我知道让你承担这件事的确难为了你,但是我也是走投无路,这个秘密一旦失传,世间就会少一样惩奸除恶的武器。这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而于你而言……据我猜测,你既是殷白岚的女儿,又叫殷月离,恐怕……不是你爹给你取的名字吧?”老头试探性地问。 月离如遭雷击,强自镇定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既然存在于世间千百年,总会有些文字或是口头的记载,我年轻时浪迹天下,对你们的事有所耳闻。我还能猜到,你恐怕是凶吧?” 月离越发惊讶和恐惧:“你究竟是什么人?!” “看来我猜对了。”老头没有回答月离的问题,自顾自说了下去,“既然你是凶,这个秘密也许能在未来帮助你。话说回来,你既已知道自己是凶,这世上还有何惧呢?” 月离腾地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要回去了,我的朋友们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