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嵩双手扶着甲板上的护栏,胃里最后一点食物残渣混杂着胆汁被倾倒在大海里。
铺面而来的海风并没有让他好受一点,他的两腿分开站立,试图对抗海浪剧烈的起伏,亦是无济于事。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让我死了吧”周嵩喃喃自语道。
活了二十年,第一次体会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肉体上的苦痛略微分散了精神上的焦灼,周嵩努力维持着一线找到袁月苓的希望。
希望吗?这艘海上迪士尼乐园名唤“s”,中文叫“盼望号”,想到这个名字,周嵩的嘴角便忍不住勾勒起一抹意味复杂的弧度。
那个一本正经又古灵精怪的姑娘,此时是在走动,站立还是躺卧?
我怎么还有心思想这些!周嵩在肚里暗暗骂自己。
魔都本来就有世界上最大的迪士尼乐园,“盼望号”更是充分利用了船只的纵向空间,每一层都是一个故事主题。从游乐设施到客舱布置、餐饮服务都是根据各个童话主题专门设计的,所有主题都会汇聚到前甲板,今晚将上演最精彩的海上嘉年华。
众所周知,在女性主义横行的今天,迪士尼王子救公主的传统艺能已然性别颠倒,而如今的周嵩却还是在一心一意拯救他的公主。登船后,除了被船上的华美和热闹所震撼,周嵩只感到深深的后悔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以最爱袁月苓的男人自居这么久,却明知道她来自边远小城,明知道她缺钱节俭,居然一次都没有想到带她玩迪士尼。现在回忆起两人的美好,多数是在床上
这好像,不太对。
周嵩“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重新抖擞精神,汇入船上由家庭和情侣聚集成的人流,继续地毯式的搜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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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明月一个女人,家世没有,相貌平平,能够在36岁的年纪,就坐在魔都刑侦总队副队长的位置上,绝对不是泛泛之辈。
可饶是她亲自出马,面对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哭天抹泪地赖在队里要说法,也不得不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在向她承诺秦江尧只是暂时配合调查,不会有进一步刑事或行政处分后,才总算把这个姑奶奶礼送回家。
庄明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算喝点水,然后组织回来的各个探组开案情分析会。可是水还没烧开,电话就又响了。
“关队我在队里案子暂时没有很大进展,我正准备召集各组开个案情分析会刘副市长的办公室?现在吗?明白,马上到。”
由于魔都在华夏的特殊地位,魔都市公安局是一个厅级单位,下辖18个分局和28个直属机构。
正常来说,这里总是到下班时间后就归于寂静。
所以,眼前这个,这么晚了还灯火通明的市局办公楼,让庄明月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有些忐忑地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被开门的关队长引了进去,庄明月看到桌子后面是面色凝重的刘局长,旁边的椅子上还坐着三个人。
刘局长看到庄明月进来,眉头舒展了一些。
“这是我们现在负责这个案子的庄明月,关队长的得力干将。”刘局长起身,向另外三个庄明月不认识的人介绍着她。
这三个人中,为首的是一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其貌不扬”气息的男人,年龄可以说是三十岁也可以说是五十岁,是那种走进人群就会立即消失的面相。
“这是国安的王勇斌同志。”刘局长向庄明月介绍道。
王勇斌和庄明月轻轻握了一下手,点了点头。
“我是国际刑警魔都联络处的联络专员,崔长勋。”第二个男人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五官端正,但因为眼睛小颧骨高而显得不太好看。
他这一开口,庄明月就听出来,这是个外国人。两个人友好地握了握手。
“庄队长你好,我是赵腾飞。”第三个男人长得十分年轻帅气,衣着却是老气横秋的全黑,只有圆领缺口处的一块白色十分显眼。他并没有与庄明月握手的意思,只微微一躬,便又将目光转回了刘局长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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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嵩把这条船上的各个地方都转了个遍,除了发现到处都布置有充气救生物资外,没啥收获。这也不能算是毫无意义,至少证明了他们吸取了某条首航即沉没的巨轮的教训。
他放弃了漫无目的的搜寻,找到了自己的客舱,打算在这个相对安静的环境里,利用共生再窥探一下袁月苓身边的环境,看看能有什么新线索。
轻佻的女声:“你就那么放心那女人自己去,要是咱们到了,她不和咱们汇合,跑了怎么办?”
稳重的女声:“如果她不选择我们,说明她不是那个正确的人,那就随她去吧。”
轻佻的女声:“那我的工又白出了?”
稳重的女声:“双倍的0还是一个0,双倍的绞刑也还是一个死,别计较了。”
轻佻的女声:“晦气,这破船上也是死气沉沉没啥好玩的。到公海了吧?我去赌场输点钱,转转运。”
稳重的女声:“明天就到釜山了,低调点,别惹事。”
轻佻的女声:“啰嗦。”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而且在这之后,无论周嵩如何集中精神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到什么声响了。
那两人口中的另一个女人,会是袁月苓吗?如果是的话,算是好消息,可这明显说不通的。
现在,赌场是个重要的线索,一个出现在赌场又不在乎输钱的年轻女人,目标范围一下小了很多。
找到她,就有很大概率锁定袁月苓的位置,届时报警也是个好办法。
周嵩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避免被人当作不体面的客人赶出去,检查了手头的钱,推门离开了房间。
海上的风浪平息了很多,周嵩想吐的欲望也因此而减轻了不少。
“祈祷真的有效了吗?感谢天主。”他嘟哝一声,随意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又双手合十朝虚空摇了两下:“赌场赌场在哪来着”
周嵩之前的调查并没有注意到赌场的存在,有可能是根据法律,只有在船只抵达公海时才会开放。他就近拦住一个服务员,向她打听赌场的位置。
“赌场?我们迪士尼的船上没有赌博设施的,您是不是记错了?”这个穿着宫廷侍女服饰的服务员闪着两只大眼睛,若有所思。
“不叫赌场也没关系,就是可以玩牌,玩博彩之类的地方,在哪?”周嵩可以理解迪士尼作为一个主要赚孩子钱的企业,在某些地方还是要脸的,但现在不是装白莲花的时候。
“这位客人,我不是在跟您玩文字游戏,我们的船上真的没有你说的场所,如果您真的想碰碰运气,可以试试抓娃娃机,抓到不想要的娃娃是可以兑换成代金券的。或者,您也可以明天到了冲绳,下船玩一玩小钢珠。”面对咄咄逼人的周嵩,服务员往后退了两步,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就快步离开了。
没有赌场?冲绳是哪?小钢珠?狗才玩那个!
周嵩的脑子好像炸开了锅。
随着前甲板上的嘉年华活动开启,船楼里变得冷清起来,周嵩拿了一份游轮手册,仔细地查看设施地图,希望能有所发现,希望自己只是运气不好,碰到的是个不熟悉情况的服务员。
冲绳冲绳
等等。
冲冲冲冲绳?
那他娘的好像是本子国?
周嵩急急冲到了前甲板,揪住一个正在维持秩序的水手。
“咱们是在往北走吗?”周嵩急切地问。
“现在的航向是东南。”
“往南怎么到棒国?”周嵩红着眼睛追问。
“第一站冲绳,然后鹿儿岛,绕关门海峡过岩流岛,对马岛,最后到济州岛。你没买票吗?”
“我买票说到南棒国的啊?”
“直达棒国釜山的是海洋量子号,你是不是上错船了?”
“这条船一天能到棒国吗?”
“你做梦呢?”水手被周嵩的问题给气笑了,他指了指远处的一个蓝色巨人:“你找神灯许个愿,一秒钟就能到了。”
说完,水手没有再理睬周嵩,加入了嘉年华的人群。
神灯要是真的可以许愿我想
巨大的烟火在空中迸裂开来,喧闹的欢呼声将周嵩的回忆止步于美好之前。
袁月苓并不在这条船上,我他妈的上错船了。
盼望号并没有盼望,这是一条通往死亡的恐怖游轮。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周嵩的内心出奇地平静。
至少比眼下的海面要跟平静一些。
周嵩还小的时候,周卫东就在家养金鱼了。小周嵩特别喜欢的那条金鱼,有一天生了不治的重病,他非常伤心,而当他真的蹲在鱼缸边上,等着那条金鱼死去的时候,便是如现在这般内心平静。
袁月苓死了以后,自己也会死吗?
如果自己活下来的话,也会像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那样,带着她的骨灰,十几年如一日地祭奠她吧?
那部他俩一起观看的电影
骨灰估计是找不到了,但我可以经常给她献弥撒,嗯。
我会终身不娶吗?嗯,不知道。
周嵩离开人群,走去船尾,翻看手上的游轮手册,里面还有一页广告,介绍了本地区的其它航线。
海洋量子号也在其中,看起来庞大陈旧而且乏善可陈,就像一座漂在水上的和平饭店
这局面,还能找谁帮忙呢?周嵩拿出那个老旧的小砖头手机,有电,有信号,但是里面没有存着任何号码。
他顺手拨了袁月苓的手机,毫不意外的,无法接通。
然后是父亲的,关机。
自己并没有对警察隐瞒身份,隐瞒也没有用,他们应该已经找过父亲了,他关机也是在保护自己,这一点周嵩能理解。
最后,常年不记电话号码的周嵩,努力地从记忆的湖底捞起了一串110、119之外的数字这是胖哥的电话,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换号。
“喂,哪位啊”
“是我”听到电话里曾经熟悉,但现在却又感到陌生的声音,周嵩的眼前莫名浮现出郁盼望青着眼圈形容憔悴的样子。
他知道,胖哥已经不是那个在宿舍里嬉笑着听周嵩心事的胖哥了,周嵩也已经不是那个和胖哥在阳台上把酒言欢的周嵩了。
周嵩没能再憋出什么其它的词句,便又匆忙地挂掉了。
经过酒廊,周嵩随手拎了一瓶不知名的洋酒,仰头灌进了喉咙。
也许只有这种对肉体的辛辣炙烤,才能使他的灵魂得到一时安息。
旅游海图上,示意出两条航线,一条向东北一条向东南,渐行渐远。
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上面,将海面染成深蓝。
鲜红的粗断线也变得鲜活起来,像是将周嵩的胸膛撕裂开来的伤口,露出一个颤抖着,蠕动着的,仿佛是心脏的肉块。
再见吧,最爱的人。
半瓶酒下去开始麻木的周嵩,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小板砖手机,正在他的口袋里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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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难想象会有这样的事情。”庄明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对于此类案件,部里一直是重点监控的,与国际刑警方面一直保持着情报互通。但是,出于社会稳定的考虑,并没有向公众透露。今天的案子,是咱们境内第一起,有确实证据指向与这个有组织连续犯罪有关的案件。
“所以今天,把国安的同志和崔联络员请来,就是为了尽快破案,切断这股境外势力的源头,不要让事态发展失去控制。”
“可情杀并不少见,为什么此案会”关队长还是有些疑虑。
“这起案子并不是情杀那么简单,呃属于我们最近掌握的”崔长勋想要解释,但似乎是因为心急和中文不熟练,有些窘迫,满脸通红。
“”崔长勋向身边的赵腾飞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赵腾飞站起身来,接过话头:“本案的凶手将被害人杀害后,将部分器官割去,并通过快递寄出给死者的女性朋友。这样做,不仅事前需要做充分的准备,事后还会增加暴露的机会。”
“没错,如果只是杀人,这件案子估计要迟很多天才会发案,而且凶手在现场的空调等布置,表明他不想早早案发。”庄明月也补充道。
“因此,这个行为是非常典型的侮辱和挑衅,而且侮辱和挑衅的对象并非警方”赵腾飞说到这里,顿了顿。
“如果是挑衅警方,快递会寄给警察机构,而不是那几个收到快递都未必报警的女人。”关队长说。
“那会是在挑衅谁呢?那几个他发给快递的女人不对。难道是死者?杀也杀了剐也剐了,这算什么啊?”庄明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死者,所代表的群体。”几乎没怎么说过话的王勇斌给出了答案。
赵腾飞接着说道:“我认为,凶手要的不仅仅是死者死,或者尸体被破坏,而是让案发后,社会视点自动锁定在死者的社会关系上,在凶手归案之前,社会上会自发地动员力量,去挖掘死者生前的各种不堪,这无异于对死者进行死后的审判,是一种很有仪式感的设计。”
王勇斌身子往前倾了倾:“具我们掌握的情报,死者是大今年的毕业生,平日里道德底线非常灵活。被发给快递的几个女人,全都是与死者生前关系不清不楚,闹出过许多金钱与感情纠纷的人,其中还有一人,因为被死者拿隐私要挟而自杀,最后落下终生残疾。”
“这几个女人初步调查,并无作案时间。”庄明月摇了摇头。
“没错,凶案现场有某种仪式性行为,并且指向嫌疑最大的人,然而这个或者这些人,都有没有作案的铁证,这就是最近半年多以来,在世界各地频发的系列凶案的主要特征。”赵腾飞对事态做出了总结:“另一个规律是,所有受害者均为男性。”
“还没有请教,赵先生您是?”庄明月本以为这个姓赵的是国际刑警的翻译,但是她现在开始意识到,此人并不简单。
刘局长介绍道:“赵先生是神父,由于各国近几个月来,类似案件频繁出现,受罗马教廷的委托”
赵神父温和地打断了他:“我在此案中的一切行动,都是以热心市民的个人身份进行,不代表任何组织或机构。”
刘局长向他瞥去了一个略微不满的眼神:“以非官方身份,协助我们的安全部门,对此类可能涉及宗教或斜教的事件进行调查。”
罗马教廷?庄明月一惊。
虽说梵国与华夏建交已有数年,但神职人员介入如此重大的公共事务还是闻所未闻。
庄明月刚要说话,手机却响了,她看了一眼,连忙接了起来。在场的其他人看到她的样子,也都默契地不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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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瓶酒已经见底了,可是周嵩没有尝出来是什么味道,也没看清是什么酒。
海风吹到脸上,凉意让周嵩感到十分清醒,酒果然是好东西。
他扶在船舷的护栏上,盯着被船上的灯火照亮的海面,重新集中精神思考。
既然袁月苓的船向北,自己的船向南,那么只需要从向南的船上下来,至少可以让自己和袁月苓拉开距离的速度减半,然后只要自己能以比她的船更快一点的速度向北,早晚能追上她。
这是小学生级别的相对运动问题,不过
护栏有点高,周嵩双手抓住栏杆顶,用力将上身拉起,右脚往上抬,整个身子向左倾,眼看就可以攀上去了。
忽然,放在左裤袋的小板砖电话震动着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