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越偷偷将我送回府里时,府里已大乱,我安全回府的消息通过层层传递,一直传到冒着风雪出外寻我的凌叔耳中。 菱月泪水涟涟地哭个不停,晴桑素来稳重,立即让人烧水,添炭。直到泡进热水里方才觉得三魂附体,六魄归位。 煦王府太太平平了这么多年,出现凭空丢人之事也是头一桩。以至于应对得有些失措。凌叔回来之时我已睡回了大床,他便没再叫醒我。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才迷迷蒙蒙地醒过来,却发现灵台昏沉,眼皮极重,浑身滚烫。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喊我,像是凌叔的声音,又七嘴八舌地夹杂着许多人。 我随着这些声音越走越远,走进一个春光明媚的院子里。院里有大片花木,翠幕重重,莺雀相呼,蜂蝶缠绕。我甚欢喜地追着一只小猫跑,跑着跑着便撞上了一个人。那人气度从容,温文奇伟,虽面容不清,却也知长得极好,他将我抱起,放在肩膀上。 他说:“末末小将军,准备好上阵杀敌了吗?” 我大声回道:“准备好了,父王。” “很好,进攻。” 我举着木棍一直跑,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我们的笑声。可等我跑累了再回头时,只看到身后乌压压一片,大家形容哀伤,呜咽着朝我这边叩拜。我看向他们所跪拜的方向,立着一块高大的墓碑,上书煦亲王南宫璟之墓。墓碑旁母妃一身孝衣泣不成声,口里一遍遍念道:“他终究还是抛弃了你。” 我拼命摇头:“没有,没有,父王没有,父王,你快回来,末末小将军在这里。” 我喊了许久,终于听见了回应,我伸手竟然抓住了他。这回我一定拽得紧紧的再不会让他逃了去。 听菱月说我烧了整整两天两夜,糊里糊涂地说些梦话,但也听不清说什么。太医们开的方子效用不大,凌叔便请了江湖郎中,可巧那郎中正在翊王府上,便随翊王殿下一道来了。翊王殿下看我梦话连连,想起年幼之时梦魇了,其母娆姜娘娘自创的一道舒筋指法十分有用,救人在即也顾不得许多,便亲自上阵。可谁想我就抓住他手不让走了,翊王殿下忠厚硬是在我塌前守了一天一夜,直至我退烧醒来。 菱月口中的翊王殿下便是宋长越,长越自十二岁起便住进了如今的翊王府,来去自由,闲着无事时拜了许多高手师父,完全将自己当一个江湖侠客处理。静慈庵后山梅林里的小茅屋,便是他与其中一个师父的接头之所,被独自上山抓鸟打牙祭的我无意撞见。 我见长越在枝头飞来跳去得十分潇洒,心生羡慕,便也想拜那人为师。那师傅起初不同意,在听说我是已故煦王之女才应了我的要求,但不算拜师,也就是随着长越一起练。 开始之时我还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地练了两天,后来发现这剑似乎与我不投缘也就半练半玩了。原本我便是个陪练的,因此练成个什么模样,师父也不在乎,就当玩乐玩乐。也就这样和长越慢慢熟络起来,但长越不想被人知道他与江湖中人来往太多,便让我保密。所以在他没亮身份时,我便叫他宋长越,宋是他母妃的姓氏,长越是他随口胡诌的名字,此外他还有个名号,那便是今上次子翊王殿下南宫倾。 长越见我喝了一碗热粥后,方才确信我是从鬼门关里又溜回来了。其实也没有这么严重,只是寒邪入体,又延误了些时辰才麻烦了一些。原本菱月、晴桑只是好意,想让我多睡会儿,我素来起得晚,也就没太在意。今次是晚得实在过分,她们才来催起,这才发现我病了。 我将左右挥退,只留了菱月一人,长越方才放松了许多,斟酌了一会才道:“你此次遭逢大难,皆因我起,你要何补偿尽管说吧。” 我立马心情愉悦,全然不似大病之人,道:“待我想想。” 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道:“那你先欠我个心愿,等来日我想着了,再同你讨如何?” 长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应了,不过再三说明,不能提过分要求。我也再三保证绝对不会令他为难,但也不会教他失望。 长越应邀留下同我吃饭,午饭由菱月安排,每回以皇族身份会面时,皆由菱月伺候。起初她还对我们的缘分十分唏嘘,要知道在郢湘城,贵人多了,闲人也就多了,聚在一处无事做就爱品评品评人物,指点指点舆论。 据闻在郢湘城的富家闺阁之中曾评出被普遍认可的帝城四子,领头的便是长越。翊王殿下年纪轻轻便在吏部司了侍郎一职,着实年轻有为,论相貌那也是万里挑一的。论证的便是几年前的一桩旧事,那时殿下方才十五岁。小殿下的外祖父右相宋大人六十大寿,小殿下在席间推迟不过多喝了两杯。想来年少不胜酒力,便在花园之中一株梨花树下睡着了。 正值花开之际,落花铺了满身,彩蝶围绕,西粤使臣从旁路过,未曾见过殿下,皆以为花神降世。随侍之人笑道:“非仙也,乃今上次子翊王殿下。”自那以后长越便多了醉梨君的称号。不过长越十分不喜这外号,酸溜溜的像个粉面小生,绝不是他这样杀伐果断行事利落之人该有的名字。 不过关于排位之事各方也有争论,秦楼楚馆的花魁歌姬们力推泰王世子君弦殿下。而儒生学子们则对前科状元郎,如今的大理寺少卿宋名轻无比推崇,甚至喊出了“古有曾相,今有宋卿”的口号。能与开国元老曾丞相比肩的,宋少卿是今上治下第一人。但凡见过洛安侯长子谢南殊之人,都觉得推举其他三位的实在是目光短浅。可谢将军常年与洛安侯驻守边关,得见真颜的都是少数,因此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觉得是路人神传了。 因此帝城四子,争到如今也没个结论。有人叹道,先煦王殿下还在世时就没有这个麻烦,煦王之侧无他人之色。 不过身为翊王殿下头号拥戴者,菱月知晓我与长越竟如此熟络之时,经历了无法置信,大喜过望,患得患失,最后感恩上天小心接受。直到在静慈庵见过长越数次后,那说话打结的毛病才稍稍好转,现如今也能在他边上布布菜,倒到酒。我很是欣慰,我们煦王府的脸面也算是搁回了门口的镀金大匾上。 长越用完饭后方才打道回府。他走了没多久,晴桑便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是凌叔要对着父王的牌位负荆请罪。凌叔一向把我父王顶在脑袋上,这闹到他牌位前的程度必须是动真格了,我立马抓起狐裘就往祠堂去了。 到那里时看见堂内摆着五张大凳子,五人趴着五人执刑,用得老粗的军棍,愣是没一个人哼哼。都是从父王帐下带出来的人,这点骨气完全不必怀疑。但是动用军棍行刑真真是头一次,我冲进门先喊停后才问凌叔,如此兴师动众是为哪般? 凌叔望着父王的牌位忧忧道:“王爷将公主交于属下,属下却不能护殿下周全,此乃失职之罪,当领军杖二十。” 话音一落,刚歇下的军棍又要抬起来了,我连忙制止,对着凌叔好言劝道:“生老病死乃天道伦常。我不过是半夜睡迷了,走错了地方,睡在了柴房。累得你们虚惊一场,我已十分过意不去,如今又喊打喊罚,可不叫我内疚加深。既然凌叔你还尊我一声殿下,那施令之人应当是我无疑,为何我下了令你却又不听,岂不是要担抗命之责?” 满堂之人皆跪了下来,齐道:“属下不敢。”凌叔肃然道:“是属下逾矩,请公主责罚。” 我扶起凌叔道:“母妃出家之时,便已言明,王府上下事务皆由凌叔代理,凌叔事事周全,面面俱到,何罪之有?过两日便是除夕,莫要为了一场伤风小病便冲撞了喜气,该赏的赏,该升的升,该回家团圆的回家团圆。我入宫赴完宴后便要去庵里陪母妃,也不用许多人,辛苦了一年大家都歇歇吧。” 我见众人脸上皆有喜色,却因凌叔在场不敢造次,只好寻了个由头将凌叔带出了祠堂。凌叔在回寝卧的路上同我笑道:“若殿下是位将军,那手底下定会被你惯得打不了战。” 我不以为意道:“王府又非战场,惯了又如何,何况还有凌叔盯着,你唱了个红脸,我不以白脸来和,岂不无趣。” 凌叔笑:“你这和稀泥的功夫倒适合做皇帝。” “亏得我不是男儿身,不然旁人还以为我要造反呢。父王一生戎马为国为民,我这个做女儿的可不能坏了他的名声。” 凌叔望了眼祠堂的方向若有所思。我打量了凌叔一番,这如此俊朗的大好青年,实不可在我府里埋没下去。不过我话刚到嘴边,便被凌叔抢了先:“公主若要说娶妻生子、追名逐利之事就莫要开口了,年底事杂属下还有诸事未理,就先告辞啦。”临走前将菱月,晴桑嘱咐了一番,才放心离开。 晴桑望着凌叔的背影道:“虽说凌总管大材小用,可这王府离了凌总管,再换了谁公主也是不放心的。”我赞许地望了晴桑一眼,当真说到我心坎里了。 菱月不同意道:“若是能将翊王殿下换来,那就另当别论啦。” 我与晴桑对望一眼后,默契地没有搭话,如今菱月对长越,就如同母妃对观音菩萨一般,只怕虔诚二字也无法尽诉。 同泰王妃南下省亲近月余的君弦,总算回了郢湘,私下里让侍从隋峰递了封慰问信来。我因忙着年底的账务结算,草草回了,约了除夕那夜再会栖霞阁。君弦欣然允之。